次日清晨,翔在用早膳的時辰已經來到我苑裡,手裡捧著一疊文書。
「你晨早出現,該不是來請教課業的吧?」我挽起一條馬尾,請他坐到暖塌上:「我早膳還沒用呢!」
「那你邊看邊吃,這堆都是拜帖,昨天傳臚後陸陸續續遞來的。父親說了,這些事情終歸要學,讓你自己來應對。你擬好了會見官員的先後順序,定了時辰,過幾天讓阿剛走一趟送個回覆予人家。」
「吓⋯⋯非得挨個挨個的見嗎?多費時啊!且我雖奪今科文龍令,頂多官拜六七品,沒必要鄭重拜訪吧?」我懨懨道。
翔稍稍思忖,道:「不錯,過往官員沓至拜訪的,多是新封的一品二品大員。可是你昨日於長樂大殿上與司徒、司列、司空的對話被流傳了出來,聽說司空有意招你入工部,司憲欲招你入門下省,最重要的是司馬對你評價也很高;如此灸手可熱,也許因此人人都怕若沒來巴結你,會失了甚麼先機吧。」
我揉揉額角,不勝其煩:「翔,如果我不回覆他們,則何如?」
他啞然片刻,柔聲問:「青羽,怎麼喇?你不是一直想結交多些朝廷中人嗎?是昨天累著了?」
「不是我很想去結交他們,是不得不結交。」我淡淡道:「我不累,我就是⋯⋯」
就是⋯⋯昨天認了熙叔叔嘛,他是當今聖上啊!好想把重擔卸給他,不想再背負著家仇,做不得不做的事,被恐懼壓得心慌⋯⋯
然而我暫時仍不願將小慕竟是皇帝女一事漏給舅公知曉,怕惹麻煩,便任性道:「就是不想應酬嘛⋯⋯要不這樣,我安排一個日子,一起見了!」想了想,覺得這也是個好方法,喜孜孜道:「就這麼辦!中榜升官,是該賀一賀。」
翔更是無語⋯⋯「你讓全部人一起來拜見?豈不是有點囂張?」
「不是拜見,就是家有喜事,開個派對,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嘻嘻!」
「開個『派對』?」
「嗯,我家鄉話,就像一場宴會。翔,你可得幫我!」
「這是自然。你且定好日子,便發請帖吧。」
「欵!慢著!」我突然驚覺:「要辦宴會⋯⋯落英苑恐怕不方便⋯⋯吟心在呢。」
「本就沒打算在這裡辦,這堆帖上的人你要是全請了,落英苑根本裝不下。」
「吓?噢⋯⋯」想想也對,怎麼能跟我過往那些派對相提並論?在我們那裡的學生年代,宿舍其中一棟的一個樓層,粗略估計大約有三百平方米吧,能邀請到上百人來參加派對⋯⋯那真是最瘋狂的歲月!雖說落英苑兩間屋子連庭園肯定不止三百平方米,然而,這次「派對」的方式不同,對象亦不同;設宴廣邀朝廷命官,難道請他們坐到你屋子中?應該是真的不行⋯⋯
正思索間,翔笑道:「在齊賢館辦就是了,你苦惱甚麼!」
我推辭:「不行,那該要花舅公多少銀子?且若包起了整座齊賢館,不也挺囂張的?」思來想去,我也不可能喧賓奪主在正廳舉辦,便沮喪道:「算了,帖子拿來,我先看看有哪些人,再安排個妥當時間見他們吧。」
翔揶揄道:「我的大爺!你可是欽封的文龍令卿,還是同科武進士,光是賞賜都能辦十場宴會了!少年得志,辦場宴會根本不算甚麼!」
「你且容我想想⋯⋯為官之道,我還是先請教多些人的意見比較穩妥。」見他一臉納悶沒答話,想來他料定我說的「人」自是素行,正暗自不高興⋯⋯我便扯開話題問:「對了翔,上次問你有關星圖內的盲人群體之事,可有眉目?」
「查是查過了,不過無甚資料,約略知道在北嘉坊有家醫館在接濟一些瞎子,和其他不健全的人。」
「可願陪我走一趟?」
北嘉坊位於城最北方,是帝都八坊中最貧窮的一坊,人口密雜,衛生和治安也相對差,裡邊以一位黑道組織的首領馬首是瞻。進坊前,翔先吩咐我戴上他準備好的笠帽,又把麻織斗篷披上。我心中好奇:此坊鄰近城門,按理說城北便是玄武衛駐兵和練兵之地,何以治安會差呢?
「居此地者多是體力勞動和雜活人口,有些人出生後父母也懶得替子女登記戶籍,有時即使是工作時受傷或是死了人,官府也不管,更何況坊內的事?玄武衛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的,只要不牽涉帝都中的貴人,便由著他們自成一角不予干涉。我告訴你啊,媚娘那裡,不少人是從這裡販賣出去的。」
古今中外,何時何地,這種位於富庶邊緣地的貧民窟總是存在著。想到聰慧又堅韌的流塵幼年亦可能是在這種環境長大的,我心中抽痛了一下。
「小榷,怎麼喇?」
「沒事,就是覺得自己其實也挺幸運的不是嗎?要不是乾爹,我也極有可能落到人口販子手中⋯⋯」
「可是,若你真落在黑道手中,保不準我們早就尋到你了⋯⋯」翔嘆道。
「又或者,早被追殺我的人先找到了。」我無奈哂諷:「世事無常,福禍難料,也罷⋯⋯」
來到一破舊莊竹棚前,一旁歪歪斜斜掛著「化孽堂」的木門牌,翔伸手敲在竹棚上問:「請問明醫師在嗎?」
「來了!公子稍等!」屋來匆匆一人快步前來,目測不過三十,粗陋的衣裝和打扮似乎沒能掩蓋住他如冠玉般的容顏。
「明醫師,在下⋯⋯姓楊,這位是我義弟,」翔頓了頓,睨視我。
不知何故,我總覺得這位明醫師的臉容似曾相識,便心生親近之意本不欲撒謊,但見連翔都虛報了他母親的姓氏,我便隨他:「在下姓尹,幸會。」
明醫師領我們進他問診的斗室中,問:「楊公子、尹公子,兩位不像是求醫的,不知來找明某請問所為何事?」
我二人把笠帽脫下。翔自是不知我想找帝都內的盲人是所欲為何,雙目瞧向我,我便開口解釋:「明醫師,在下聽聞閣下一向在接濟眼瞎之人,不知此事當真?」
「是的,傷殘之人多受世人唾棄,家母心善,不忍他們身心皆受苦難,便在城外建了一所小道堂接濟他們。」
「難得明醫師和令堂寬厚。實不相暪,在下的妹妹自小傷了眼睛,不知還能否治癒。可是小妹倔強,總希望能不借他人之力和在下以書信往來,旁人都道這是異想天開。在下卻想到了一法子,但需要有更多人願意嘗試,然後和在下討論其中不善之處。不知明醫師是否願意協助尹某,帶尹某前往城外小道堂與眾人相會?」
明醫師清秀的臉上發出異彩,喜道:「尹公子宅心仁厚,在下當然願意略盡綿力。明某經常和道堂裡的人接觸,可以先替公子找出些合適的人來我家中商議,倒可省卻公子出入城的時間。」
「明醫師能襄助,自然是求之不得!」我抱拳感激道。
他抱拳還禮:「客氣。兩位公子也不必見外,直接稱呼在下明空就好。」
我一時半會想不出個別名來,愣怔了片刻。翔急道:「恭敬不如從命!明空兄,在下遨天,我義弟⋯⋯喊他小泉便是。」
我瞪他一眼,心中不滿他給自己起了個這般霸氣的別名,卻把我喚得像孩子一般。即便他向來叫我小榷,可又哪有介紹給陌生人時如此親暱的?
明空微笑道:「我虛長幾歲,若不嫌棄在下出身卑賤,我便把兩位公子當弟弟可好?遨天,泉弟。」
這人心思細膩,叫人舒坦:「看明空兄的舉止談吐,乃是曾受教養之士,且行醫濟世,滿腹才學,何以自稱卑賤之人?明空兄且別妄自菲薄。」
明空瞳中流露出憂鬱:「我一身知識皆是母親所授,但母親叮囑過凡事不可張揚。我家門庭敗落,與人無尤,且罪孽深重,只求行善積德以化一生孽債。」
雖不知如此年輕的他如何能夠積有「一生孽債」,但我此行不為說佛講道而來,也不欲探究別人往事,唯有言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為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明空兄立身行善,潤澤萬物,定能化解前事冤結。」
他赧然一笑:「但願如泉弟所言。對了泉弟,可願與我講講你所想之法?我也好一同啄磨,然後再找瞎子們試驗。」
我興奮道:「自然願意!世間之人多認為為眼盲之人設計一套書面溝通的方式是多此一舉,今天終於找到知音!」
我便把我想了一陣子的方法告之於他。在地球時我從無學習過盲人的凸字,所以自己胡亂構思出一個方式,是根據韓文「利用符號表示音節或唇形,幾個符號拼在一起形成一個發音」的法子,然後用樹脂把符號點於紙上,待樹脂硬化,便形成凸字。而我正遇到最大的困難,是到底盲人的手指能判別出甚麼樣的形狀的問題⋯⋯譬如「十」字和「T」字,「口」字和「O」字,他們的觸感能分辨得出來嗎?
說罷,明空陷入了沉思,半晌不語;翔則是炯炯地注視著我問:「小⋯⋯泉,你是何時想到這些的?」
「吟心堅持要學寫字,我知道大哥和你,甚至素⋯⋯蘇兄和阿衷都不贊成,其實我又何嘗希望她如此折騰?近日偶見她一番努力卻無甚成果,怕她心裡不高興,便日思夜想如何是好。」
明空拍案道:「這法子甚妙!泉弟,此地離城中甚遠,你總是來回奔走也是勞累。若你放心的話,即管將此事交予我辦!你只需偶爾前來,我們商討一下再改良便好。」
我正想道謝,翔語帶挖苦問:「可是即便你兩人合力創出一套盲人專用字又能如何?其他人難道會學嗎?你們又如何保證他們的生活能改變呢?」
我正是滿心希冀,被他一潑冷水便有點憋不住,反問他:「倘若事事做之前便先怕行之無效,那豈非人人都躺在床上不用下地了?」
之前沒能在素行和韶衷面前質問,如今把這句話一丟,心頭那道氣迅速通暢過來⋯⋯我切換語氣,真誠道:「說實在,我也知道即便創出了字體,也不能普及,到頭來可能只成為了我們幾人的一個小遊戲。但是即便一個人的力量卑微,我也想試著製造一些小漩窩,誰知日後能有甚麼樣的改變呢?」
明空和顏悅色道:「就算是對其他人沒一點影響也算不得徒勞,起碼方便了我和他們的溝通也是好的。」
「有勞明空兄!如此我兄弟倆先告辭了!」我深深一躬。
「兩位弟弟慢走。」
離開北嘉坊後,我不忘取樂於他:「好呀你!遨天兄,何時取了個如此威風的外號?」
「一瞬間實在想不出甚麼來嘛!當時你不也愣了?要是我倆都不接話,多沒禮貌?」
「遨翔天際,多自由呀!」我道:「可是翔,我們為何要隱瞞身份呢?」
「多一重心眼,以防萬一罷了。我調查這位明醫師和他母親在城外的小道堂的時候,總覺得他們是有其他勢力在暗中相助。不然你想,在這龍蛇混雜,黑道當道的貧窮地區,他一個武功全無,斯文白淨的小子到底是如何撐得住一間毫不邋遢甚至五臟俱全的小醫館?」
這倒也是⋯⋯
翔續道:「何況,你我終究是公爵府子弟,你還剛剛受封。北嘉坊內盡是流氓,我倆若滿身光鮮自亮身份闖入此地,始終是有危險的。雖然我知道即便是那黑幫老大現身也未必敵得過你,但若稍作隱瞞便能防止節外生枝,何樂不為?」
想到明空那霽月而高風的品貌,我終歸心中有愧。唯有希望他朝有日能向他坦言⋯⋯不過,所謂坦言,難道剛才我自認是伏茸榷,便不是虛言?也只能輕嘆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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