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請留步!」少婦抱著稚子匆匆向我追來:「恩公,請教不諱名怎稱呼?妾身回家後好請家翁和外子登門道謝。」我還未開口,才看見我手上破竹籮的這位少婦便醒覺了:「咦?恩公是外省人?」
「夫人,客氣了。出手救下稚兒本是舉手之勞,發乎自然,無需道謝。在下確是剛到貴境,是今屆恩科考生,姓伏茸,單字榷。」
「伏茸公子在帝都可有下腳處?可有認識甚麼人?」
我想到了韶衷,本來是要和他一同到姜府的。
「赴帝都途中和師兄失散了,如今先在客棧待著。」
「伏茸公子若不嫌棄,請隨妾身到前方『齊賢館』見一見外子?他也是今科考生,以後也許能一同入仕。家翁是平寧公,小叡乃府中嫡孫,外子若知道小叡被伏茸公子所救而我沒好好道謝,必然責怪。」她的活潑和熱情令我唇邊露出了個淺笑。但是當她提起平寧公的一瞬,我笑容便僵住了。
「夫人口中的平寧公,難道⋯⋯是新月西域麓華氏?」
「正是!伏茸公子可是舊識?」
「噢⋯⋯」當然不能說實話⋯⋯我心虛地找藉口:「不是。家鄉有長輩曾入仕於前朝,略有耳聞罷了。」
我看著少婦懷中的稚子⋯⋯這麼說,我剛才救下的,竟是胡酒泉,即是我本人的表弟,表舅的孩兒?稚兒好像察覺到我的眼神,突然沖著我一冽嘴,然後咯咯嬌笑起來,還伸手想要討我抱。
「小叡,你是否很喜歡伏茸叔叔?」少婦逗著孩兒,一邊說,「我們請伏茸叔叔到家裡作客好不好?」
「麓華夫人,在下一介寒士,甫一進帝都便如此攀上貴府,實在不妥⋯⋯」
「你看,小叡都那麼喜歡你,別客氣了,先去見一見外子再說吧!」
「那麼,盛情難卻,我便隨夫人走一趟。不過那之前,我需先換一件乾淨衣衫,和一個竹籃⋯⋯嗯,既已到了帝都,換個布袋更合適。不然這樣又破爛又染血的,怕不好看。請夫人妳稍等。」
說實在,我本沒有想過這麼偶然遇見表舅一家,心裡也無不害怕他們會認出我便是胡酒泉來。可是此刻,心裡的蠢蠢欲動,想要見見兒時的親友,也就顧不及那麼多⋯⋯
『齊賢館』,顧名思意,是一眾賢士聚集之處,我本以為會是像齊國稷下學宮那般有諸子百家思想隨便爭論的一處學術氣氛濃厚之學館,不料竟只是一所茶樓。只不過,又比一般普通的茶樓要風雅許多,菜式也別致講究。我這位表舅母說,這裡每月朔日會辦小型音樂會,歡迎有才藝之仕報名登台,因為不少高門子弟甚至皇親國戚會來聽曲,好些琴師把這當兒成是一展才技之地盼著能找份穩定的工作,當然也有希望飛上枝頭的藝伎;還有望日的賦詩日,奪魁者自然是能省上一頓美酒佳餚,不少未出閣的姑娘們也會趁著這一天悄悄在暗處觀察著儒生們,看看是否能遇上心儀的對象。大表舅今天,就是約好了幾位儒生一起聽箏曲的。
上樓前,我心開始突突亂跳。不過,上一次碰面時我不過七歲,況且我們家一直住在洛南,與舅公舅舅們本就不算經常交往。如今的我不單只是換了一身裝扮,身材也挺拔了許多,少了孩子氣,大表舅他,不會認得我吧。
「遠郎!我帶了一位公子來!剛剛在路上小叡差點被曲府的馬車撞傷,是這位伏茸公子把他救下來的呢,我非要拉著他來見一見你!」
表舅!他真的就是我的大表舅麓華遠!十多年未見,他似乎沒怎麼變呢!我心裡異常激動,卻不得不把情緒壓下:「在下姓伏茸,單字榷,見過麓華兄。請教兄台不諱字名。」
「榷兄弟,請別客氣。謝謝你救了小兒。不才仕字勤舟,多多指教!」
「遠郎,伏茸公子此番至帝都乃為應考會試,現落腳於客棧。」表舅母殷勤地道:「我看小叡與他甚是投緣,他也好歹是小叡的恩公,你說我們能讓伏茸公子下塌府上嗎?」
表舅看著我,眼神帶了感激之餘,也隱藏著一點探究。然後他聲音無甚起伏地說:「自然是好。」
「勤舟兄,勤舟嫂,請聽在下一言。你們的好意,在下非常感激。只是我此番偶然救了小公子,實是因路過遇見此事而救下的,本無意攀上平寧公府。這樣貿然進府恐是不妥。」我沉吟著該如何開口,半晌方道:「其一,我不希望平寧公府中的人認為我的善意之舉背後乃是手段;其二,迎陌生儒生進府,不知是否會令平寧公遭人非議⋯⋯」我不太清楚如今舅公在朝中的局勢。如果因為我,令人誤會他是在私邀謀士,作為前朝遺臣終究是不太有益的事⋯⋯「還有一事,我還帶了我義妹來,舍妹有眼疾,才沒有隨我出來⋯⋯」
「榷兄弟,你這麼一說,我反而就釋懷了。」這下,大表舅的語調歡快了許多,看來剛才果然是在懷疑我的本心的。「我欣賞你的坦率直爽,也相信你非奸惡之輩。既然應屆科舉我倆一同赴考,你和令妹就請下塌平寧公府吧,這樣不單你我有個照應,在府裡也好找人照顧令妹你方能安心考試。我父親是西域之人,本就比較率直,他跟你一定很投緣。我和父親認作為友的人,府裡人沒有誰會置喙甚麼;至於外面的人的看法,你倒是多慮了,我們並不太在乎。」
能再到舅公家,我心裡當然是願意的。既然表舅相信我,也願意接收我和小慕,那麼:「感謝兄長,小榷恭敬不如從命。」
住進平寧公府幾天,多數時間陪著我的是小表舅麓華翔。
還記得進府之時他看著我的神態⋯⋯那時他指著我,詢問的眼神中帶著真誠與驚訝:「你⋯⋯是否跟我們麓華氏有甚麼關係?哥!他和秀姐,不!他跟青羽⋯⋯長得很像啊!」
「翔弟,你這樣太失禮了!」大表舅轉向我,抱歉道:「舍弟一向心直口快,榷兄弟別介意。」
我微笑點頭,心裡暗嘆了一聲。果然是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嗎?只是,到底翔表舅是不一樣的。遠表舅比我年長足有廿歲,翔表舅卻和我年紀相約,小時候每每來舅公家小住,都是翔表舅陪著的。聽課也好,學琴也好,搗蛋也好,做甚麼都在一塊兒;下課以後他也喜歡讓我穿上男裝帶著我去跟別的小公子玩。我怎麼就沒有提防,這小表舅認出我的可能性呢?反正那刻,也就只能硬著頭皮應對。
「沒關係,世間偶有相似之人也不足為其,看得出來這位兄長對那位⋯⋯嗯⋯⋯秀⋯⋯姐姐的感情非比一般。」
「我們年幼時,表妹一家蒙難。表妹夫那時在洛南開了一家標局,生意很不錯,也大概因此而招惹到仇家,竟然連夜將整個標局焚毀掉。他們一家,一夕全都葬身火海⋯⋯表妹的娃兒青羽,還有她小姑妹才週歲多的孩子都遇了難。我比翔弟年長很多,和他不能像一般兄弟般玩樂,他卻和小侄女青羽年紀相仿,本就比較親厚,一直到現在也不肯接受現實⋯⋯卻讓榷兄弟見笑了。」
我心頭似乎被大石壓住了,呼吸變得沉重,只能低下頭隱去表情,抱拳道:「勤舟兄對我推心至腹,竟將家中之憾事如此坦誠相告,小榷好生感激。」我語帶哽咽,有點難以舒緩過來,乾脆抬頭說道:「我乃延平三年所生,估計比你們都小,若兄長不嫌棄,小榷以後可否喊你們『哥哥』?」
叫舅舅作哥哥,是否怪怪的?算吧,小時候也不見得酒泉有多在乎這舅甥關係⋯⋯
大表舅看著眼眨淚光的我,大概有點莫名奇妙。然而也許因為舊事本就沉重,他沒太追究,語帶感激和一絲傷感:「榷兄弟果然是真性情!好!本來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如今就得翔弟一個,倒是寂寞。你若願意,就認我作大哥吧!」
小表舅真切的道:「榷弟,我比你年長兩歲,你就直接喊我翔吧。以前小青羽也總是沒大沒小的這般喚我⋯⋯」一刻黯然不易察覺,隨後他全無先兆地扯開了話題:「噢,對了,『榷』是你的仕字吧?」」
噢!他這真要考我急才嗎?但這本是自己無心冒失之舉要認的親,原也怪不得他⋯⋯可我也不能告訴他,我諱名用的正是兒時小名青羽啊!事已至此,先應付了當下再說。
「我乃孤兒。乾爹收養我的時候替我起字榷,幾乎是同時便送我入塾,故一直喚之以字。」
遠表舅搖搖頭:「這事原是你乾爹處理不妥。在納國,公私本就分明。名字又豈有相同的?你若入仕,編錄時問起你的諱名,又該如何?」
「聽說,新月西域的人,有分大名小名以別親疏,兩位哥哥可都是另有小名?」
「父親說,入鄉隨俗,況且母親本就是納國人,我們也便沒起小名。」
是了。小時候以為自己只知兩位表舅的小名,還曾經覺得他們都知道我兩個名字,自己就知道他們一個,太不公平!那時經常向翔撒嬌央他告訴我,他卻總是壞笑,說我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他們自然要知道我兩個名字啊!哼,原來根本是沒跟西域習俗嘛。一想起小時候經常鼓起腮幫的不忿樣,我差一點就要噗哧的笑出聲來,趕緊忍住,捂著嘴乾咳了幾聲。
「原來如此。」
「怎麼?榷弟可是有小名,打算用以充當諱名?」
啊,我聰明的翔表舅,那年大劫以後,我當真是認為沒有兒時知道胡酒泉小名的人會問及我的諱名,又想著希望能夠留下一點點自己曾經存在過的憑證,再三考量之後覺得應不會出岔子,才用「青羽」作戶藉登記的⋯⋯彷佛是說多錯多,我心頭迅速思考著能最快終結這話題的法子⋯⋯
「也沒有。聞說當今聖上與西域交好,想來也知曉那邊的習俗。今上既然禮賢下士又鼓勵多民族共融,當不會要求外族來考功名的仕子武子都要按這邊習俗才對。我乾爹祖藉洛南,那邊就沒有太多條文規範,大家都用一個名字,都不諱的。到時若真有幸面聖,便求今上賜名吧!」
遠表舅見我這牛吹得大言不慚,大笑兩聲:「好!有志氣!」
至於翔,他眼神又再次變得閃爍⋯⋯「早聞說洛南本土人士都以藥草藥木為姓氏,看來果真如此。榷弟姓『伏茸』,是本藉洛南?」
「也許吧。我一直在乾爹的教坊打雜務,後來乾爹看我資質不錯便索性收了我做兒子。從出生到定居凌波府,倒真是住在洛南的。」
「這實在是巧合⋯⋯說起來,我們表姐一家也都定居洛南呢。當年那宗大案,估計榷弟年紀尚少也未必知曉⋯⋯」
這時,下人適時來報,平寧公回府了,得上前廳去接。我暗暗鬆一口氣,跟著他們一道前去崇禮廳拜候舅公,那又自是一番寒喧介紹,不在話下。有穩重的遠表舅在,又因主客之別,倒省卻我不少對答也不用我再臨急應對。舅公話不多,看了我兩眼,大概沒察覺出甚麼異樣,向我點頭一笑,隨意囑咐我和遠表舅要多互相幫助便離開了。
就這樣,我順利地入住了平寧公府。
此時,拿著我的信物去接小慕的人也回來了。我匆匆出廳門迎接,面有憂色的小慕聽到我的聲音,趕緊用力捉住我。
「吟心,對不起,我本該親自來的。妳有沒有被嚇到?」
「哥哥,吟心不怕,他們也待我很好。他們拿著哥哥的玉佩,我想著,若非騙我的,我自當要跟來。即便是歹人,我也要和哥哥一起。」
「好!吟心,果然勇敢!如此哥哥就放心了。」我心底多補了一句,『不愧是我們胡咄葛家的女兒!』
因為客房本就不多,打掃也費時,我和小慕在舅公的同意下,住進了酒泉曾數度居住的「落英苑」。落英苑只得兩間房間,那免不了我和小慕其中一個要用上酒泉曾經的房間。 我安排小慕住我以前的房間,一是為免再惹翔的疑心,也是因為那房間是女孩閨房的佈置。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我兒時之物他們仍保存的完好,落英苑也一直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完全不像是十多年沒人住過的地方。我心裡很是感動。
ns 172.70.178.5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