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後,主角韶襄終於忙完了,才想起自己冷落了我,便來拖著我不許我回家。我又好氣又好笑:「我的好姑娘,過兩天我要出城辦差,還未收拾好呢!」
不過,人既來了,禮卻沒理由不送。我從懷中掏出一方粉色絲帕,上方用摻了赤金絲織成的紅線繡上幾株紅蓼。韶襄接來一看,喜道:「好可愛!這是甚麼花?我從未見過!」
「在我家鄉,這叫紅蓼,長在濕潤之地,潭邊、溪邊,漫山遍野可見,是極具生命力的小花。」見她暖暖的笑意,彷彿回到從前,我溫聲道:「襄妹,妳可記得我從前曾和妳說過,我母親有一雙巧手,曾被人稱做『娉婷秀女』?」
她杏目圓瞪,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問:「這⋯⋯難道是⋯⋯你?」
我彎了彎眼睛,晏晏笑道:「從前不敢真陪妳繡東西,如今妳既分享了我的秘密,我母親傳授下來的技術便不再需要藏著掖著了不是嗎?」
韶襄神情微不可察地黯然一刻,抬目時眼泛淚光,低聲道:「謝謝你,青羽哥哥。做不成你的妻子,做你的妹妹肯定也是幸福的。」
本來,我送她紅蓼也別有這重心意在裡邊。在那遙遠而逐漸被遺忘的國度,年輕時候我們都愛用狗尾巴花在兩指間一夾一拉,拉出一朵紅艷的介指來。我曾是她「未婚夫婿」,卻不能真當她的夫君,便送她一枚「介指花」來完滿和終結那一重關係吧。
她輕輕拉扯著我的衣袖,似是還有話說,我便耐著性子等她開口。
「青羽哥哥,我進帝都已兩月有餘。這些日子,我哥總是在忙軍務,都是雍爺與我作伴。」
我見她神態忸怩,欲言又止,少女心事又豈猜不出?便像個大姐姐開解情竇初開的妹妹般問:「怎麼啦?覺得弼王人還不錯?可是心動了?」
她慌忙掩住我口,嬌聲抗議:「你別聲張!」
見她半是嬌羞半是惶惑不安的神態,我抓住她的手柔聲問:「這次該是真正的喜歡了吧?可知他待妳是何心意?」
她另一只手攪弄著裙擺,一隻腳掌反覆地蹭磨著地面,囁嚅道:「你該知道⋯⋯雍爺他⋯⋯雖年歲不大,可論輩分⋯⋯他可是我的舅舅⋯⋯」
我不以為然道:「弼王是晏太公的庶子,妳是姜家外孫女,妳和弼王本就沒有血緣關係呀!」見她神色懨懨,我續道:「即使世人用倫理眼光看似不對,可在生物學立場上,著實沒問題。」
她瞪我一眼,怨嘆:「你還是跟從前一樣,總愛說些別人聽不懂的事情⋯⋯好哥哥,你想想,這是皇家,哪能輕易敷衍到今上和太后?即使你說的是對的,可光是倫理上有問題,我已不知該怎辦了呀!」
「沒有怎辦。」想了想她的處境,聯想起中國古代歷史,還有歐洲史上的哈布斯堡皇室,便理直氣壯道:「他若想要娶你,便讓他去想。臧疆大陸的歷史上,難道就沒有哪位皇后為了鞏固權力,而把自己的孫女嫁給兒子呀、或是封王們政治聯姻上要娶侄女這種事情嗎?」
韶襄嗔斥道:「說甚麼呢!我和雍爺不是那種原因!」
「我知道!我知道!傻妹妹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的天真傻氣倒也一點未變,我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歷史上有先例,就不是『能』與『不能』的問題,而是你倆人信心的問題了。」
她似懂非懂,幽幽地問:「那如果沒有先例呢?」
「且看他肯不肯為你創個先例囉。」
少女情懷,總是傷春悲秋,她若真要死守倫理觀,我也無能力開解她。我並非是行為乖張、對三綱五常不屑一顧之人,若是血親的舅舅,我當然是要反對的。可是她與弼王之間,算是甚麼樣的舅甥呢⋯⋯?我實在不認為這事有多離譜,始終⋯⋯弼王的出生,本就是因晏太公私下染指了姬弘帝賜給烈王的侍妾而來,本來也沒見得有多遵守倫常⋯⋯
見她默然無語,我只能握緊她的手,給她一點支撐的力量。
離開姜太傅府的時候,剛好在府門前碰到送客回來的韶衷。他冷冷的目光在我身周掃視,譏道:「難得你身邊竟一個同伴都沒有。」
我心中有不甘,有不滿,也有悲戚和怨恨⋯⋯到頭來,竟不知道該用甚麼情緒面對他才好。上次見面便是在未央園,他質問我怎可以說流塵是我妹妹的時候;那次我們身側都圍著人,並沒有機會獨處說話。真的⋯⋯已經多久了,沒試過像如今這樣只有我和他兩人的時候?
靜謐的氣氛,連空氣流動都能清晰聽見。我打破寂靜,道:「聽說,你想前赴銀川平洛南之亂?」
他把頭轉了開去,對著漆黑的長街淡淡開口:「你別多想,我並不是為你復仇而去的。」
「我知道。」我也克制著情緒,平靜地說:「我非是想勸你別去。你便是當真為了尹氏一門去把天草君殺了⋯⋯可若是滅了洛南,豈非同樣是毀我家鄉的人?」
他偏過頭來瞅我一眼,眼神中那絲痛楚同樣掠過我的心。
我嘆口氣,幽幽續道:「況且,你去不去,難道還能由我做主嗎?」
「那你⋯⋯說這作甚?」他沒好氣道,但眉目間分明放鬆了些許。
「這不是因為很久沒跟你說過話嗎?隨便甚麼都得聊一下呀!怎麼?難道連你的去向也不能聊了嗎?」我假裝無所謂的態度。
他眼中再次冷凝了一絲凌厲,皮笑肉不笑道:「你那位指腹為婚的未婚妻的事兒,已經和我妹妹說過了嗎?」
「韶衷⋯⋯難得好聲好氣說話⋯⋯你為何非要如此?」
「怎麼?難道連這個也不能聊的嗎?」他語氣誇張地挑眉反駁。
「反正你都不相信我,我再與你說甚麼又能如何呢?」我實在生氣。
他亦隨之勃然變色:「我不相信你?你也不問問自己,自始至終,遮遮掩掩的,叫我怎相信你?」他像是壓抑了許久,又不敢吵著府裡的人,像只猛獸般低吼:「我以為,相信,是一種相互開係,而不是單方面的要求。」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失望和憤怒,對此我也明瞭自己才是理虧那方,無從反駁⋯⋯不敢直視他,我悲戚道:「總之呢⋯⋯這半年來我已經放棄追查害我之人了。從我們第一天面聖,今上知道了我的諱名後,似乎便察覺了些甚麼,已經把我劃在保護範圍裡了。我沒有妻,這是事實。我只是不願曲將軍把他家二小姐塞過來。」
「你也不喜歡我把韶襄塞給你吧。」
我無奈反問:「你總把襄妹牽扯進來,可是你心中惱我,難道真是因爲我不接受你把她塞給我嗎?」見他沉默,我坦誠道:「韶衷,襄妹在溫室裡長大,你總得讓她見識一下世界再做選擇吧。」
「哈哈!」他狂莽地笑了兩聲,嘲諷道:「好一個『再做選擇』,去年傷害她時毫不客氣,如今又一副要為她著想的樣子。」
「你最近有關心過襄妹嗎?可有發現如今她嘴邊總掛著的人,已不再是我了?」我盯著他,已經連氣都生不出來:「你問我敢不敢跟襄妹說,可是你可知她已經不在乎了?你把我有『未婚妻』之事透露與她知曉後,她早已拿著這事來與我開玩笑了!」
「⋯⋯」他顯然是沒料到妹妹已移情。
「韶衷,我知道你惱恨我,我亦知道問題出在我身上,似乎無法求得你諒解。只是⋯⋯在我倆的這段關係上,我確實已經很疲累。」不知是否因為夜深時分在寒街上站久了,我雙唇隱隱抖動著:「我只希望你⋯⋯能看在十年感情份上,別把我的事告訴二公主⋯⋯」
他驚疑地直視我,神色晦暗不清:「我為何要告訴愷妹?」
「聽說,她總是圍著你轉。我覺得她眼光挺好的。」我莞爾一笑。
「你⋯⋯!從何處聽來的閒言雜語!?」
「話到這份上,我也不怕和你坦白了吧。」我心裡終歸是賭他會護著我的:「我知道煜殿下和二公主的母妃並不簡單。元宵夜我才踏出朝鸞里,便遇刺了。太子殿下直言不諱,讓我多提防瑞貴上妃。所以韶衷,算我求求你,不管你和二公主是甚麼關係,我盼你別把我身中奇毒之事告訴她,好嗎?」
他長嘆一口氣道:「你到底是不相信我。」
我驀然安靜下來⋯⋯寒風中,空氣中飄著若有若無的梅香,勾起去年今日斐府門前車水馬龍的記憶,還有來帝都前在七疊山上讀書練功的光景⋯⋯覺得實在悕憈。沒想到,我們不過圍著赤陽繞了一圈,兩人之間除了互相質問,居然已是話不投機。
「我那雙判官筆是用真金打造的事,是你漏出去的吧?」
他被這話嚇得一嗆,既急且惶解釋說:「那次是府裡辦的聚會,幾位貴夫人們聊起首飾之時,說起被歹商騙了財的事情,說哪雙耳墜子項鍊子不是純金子造的,用久了竟會變質⋯⋯那刻我想起你曾用甚麼『鍍金術』在金筆上覆上薄薄一層玄鐵,閒話家常時我⋯⋯我便⋯⋯小榷,那次實在是無意的!」
「韶衷,」我不想聽他懺悔,只想他看清楚現實:「你說,若是從前,你即便是與人閒話家常時,會不小心說出這話麼?」
我不怪他,亦無資格怪他。只是他與我心裡都知道,一切已經變了。他在帝都混了一年,再不是從前事事以我為先的那個他,我也不再是只有他一人相伴的那個我。
見我扯緊了身上的斗蓬欲告辭,他訥訥問:「夜深了,你獨自一人又沒騎馬,怎生得了?不是說前不久才遭伏擊嗎?」
難得他不再語帶挑釁,我本不想再說傷害他的話,可他既問了,我也只好如實回答:「無妨,那須徹接我來了。」
徹到了已有一陣,靜靜站在長街對面等待我們談話結束;只是韶衷一直同我嘔氣,沒見到他罷了⋯⋯
「告辭⋯⋯」我不忍看他,邁出腳步轉身而去。靜止的時刻,似乎連梅香也凝固了,消失了。直到窒息感逼使我張嘴呼吸,才發現原來竟是鼻頭太過酸楚,塞得再也嗅不到寒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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