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頒書禮——文試考生領取準考證的日子。各地縣試合格的舉人們都需到翰文閣報到,獲派一片刻了考場和坐席安排的竹簡。翰文閣是中書省和尚書省文書交接處,而且大多數從文職的京官都在此處理公務,戶部各年度的稅金、朝廷開支紀錄等,吏部一切官員任命的資料等,盡藏此處。翰文閣不處於宮牆之內,卻是入北斗宮必經之重要機關,和玄武門相隔約八百步之遙。連貫翰文閣和北斗宮的朝鸞里,大部分時間就是一條空曠大直道,每天清晨卻是繁忙得很,乃是上朝會的大小官員停泊車馬的地方。當然,像如今這種幾年一度的舉人大集會,雖說大多考生徒步或顧車而來,騎馬而至的數目卻仍是翰文閣官員馬廓遠容納不下的人流。我們到達時,朝鸞里已有一小段綁了馬,也有兩輛馬車停著,想來和我們一樣是京中貴人。匆匆一瞥,見到了韶衷的愛驅「哇煞」。牠似乎也正向我看來,後腳輕踢了兩下,頭一甩然後用力噴鼻。不過,其實哇煞見著任何人都會做這幾個動作,也未必一定是因為見到我。只是很久沒見牠傻呼呼的樣子,我不禁輕笑了出來。差不多一月未見韶衷,著實是很想念有他在身旁玩鬧的日子。
遠表舅是公爵府中子弟,而且本來已入朝,在京畿府衙中領了份公簿的差事,就像是地方法院的文書之類,未算列官位之職,卻因為要來回府衙和翰文閣傳遞文書,不少人都認得他。托了仕族權貴這身份的福,我幾乎是一到達,便同遠表舅一起被守衛呈報進去,一踏入文華殿已被人領了開去。在大殿旁高了幾個台階的廊上向內殿走著,我匆匆一掃大殿中的身影。其實以姜家在帝都的地位,韶衷應該也是被優待的,大概他也不在殿中。然而當我們走到長廊盡處,我隨著一道冷冽的目光看去,看見了他。明明仍是那張熟悉的臉,卻投來了不熟悉的目光。我微微報以一笑,還未仔細看清他的臉,已消失在殿後。
他是否還在生氣呢?那冷冽的目光底下,似乎埋藏了被背叛的忿怨。在那張臉上,前世今生,我曾欣賞過無數的表情,歡愉雖算佔了大多數,若有還無的關心才是最熟悉的溫柔,然而最刻骨的痛,卻是一雙狠心絕情的眸子。那裡面,也曾經反映出一雙不甘心的眼瞳──那卻是我的。彼時,以卓承風如此驕傲的性格,既已做了決定要和我兩清,豈會讓忿恨恣意流露?那雙填滿了淚的眼眸裡,只有淒絕。如此細想起來,大概這便是他倆人的不同。韶衷,他直率,真誠,不驕不躁。其實這十年間,我對他的依賴無關乎卓承風,是真的因為他是斐韶衷,一個值得我倘開心扉信賴的人吧?
「馮侍郎,有禮!」遠表舅的聽音把思想遊於天際的我拉了回來,我便也跟著躬身作揖。
「麓華君,這是您的考生證。」一名穿戴乾淨整齊的官服的年輕官員自長案後站起作揖後遞給表舅他的小竹牌,然後向我看過來。他的五官帶點陰柔,卻更顯出精靈有神的細長雙目,帶著詢問的目光問道:「嗯,這位是⋯⋯?」
「這是我們家的貴人,凌波府的舉人,伏茸榷。」
「榷弟,這是馮禕章大人,官拜吏部侍郎。」
「馮大人好!勤舟兄太抬舉了,我不過是與兄長投緣,兄長仁厚,帶了我在身邊。我倒是受了兄長許多照顧。」
「伏茸公子過謙了,」馮大人眼中一抹了然的精光一閃而過,語氣之中盡帶曖昧:「相信能讓姜太傅府和平寧公府都提攜的後輩,定非池中物。」
遠表舅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如何回答,卻又覺得這裡面本無衝突,越是急於解釋反而越顯得奇怪。
「馮大人說笑了。伏茸某本就未曾見過姜太傅府中人,說到提攜未免言過其實了。」我禮貌地回應。
馮大人也沒有旁敲側擊的打算:「伏茸公子,您的考生證要稍等。本來因姜府示下,便和斐家公子的放了在一處。怎料斐公子獨個兒前來,我剛才差人送了您的牌子到前殿去,卻不知你會和麓華君一道。」
「不必麻煩了,我到前殿去領便是。伏茸某本乃一介寒士,實在不值得諸位如此記掛。」我抱拳便欲告退。
「還望將來多多指教!」馮大人也未曾強留,我便退了下去。進士都未考上便如此高調,實在令人尷尬⋯⋯
「大哥,我⋯⋯」
「沒關係,我知道,馮侍郎說的斐公子是你赴帝都途中失散了師兄,我猜得對嗎?」
「是的。對不起,我不是有心要隱瞞的,但是我本來就不曾認識姜府中人,也不曾想他們會向翰文閣提起我。」
「無防。父親和姜太傅明面暗裡都沒有衝突,還時有往來。就算有,我認識的是你,便也相信你。」
聽到舅公和姜太傅沒有朝堂上的衝突,心裡頓時鬆了口氣。看來我還是未見過世面,很多事情不曉得如何應對。以後在帝都,需要步步為營才是。然而心裡不得不感到抱歉⋯⋯表舅如此信任我,我卻連自己的身份也欺瞞於他⋯⋯
回到前殿,我在殿上等待主事喊我名字之時,尋找著韶衷的身影。見他向我這邊走來,我匆匆迎上去。他卻沒有停下,竟冷酷地看了我一眼之後,與我擦肩而過,還語帶挑釁地輕聲留下了一句話:「看來你跟著麓華府也過得不錯嘛。我算是白費心了。」
曾幾何時,卓承風最後一次和我的擦肩而過,終成永訣。那天的我,看進他的眼睛,淒厲地問他為何放棄我。
他說:「我愛你,然而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很荒謬?卻是事實。因為是我,打破了他與情人和我三人之間微妙的關係。我心裡恨他,因為我本來不爭不搶,卻是他先來招惹我的。那一晚,最後的談判,他說他無法再與我相見。明明聲音裡訴的是絕情,嘴裡溢出盡是狠話,然而我緊盯住他那雙眼,卻實在看見裡面泛起無法隱藏的淚;我心也碎了,哭著想挽留他。那刻的我才突然了解到,不爭,原是太害怕失去;不搶,並不代表不渴望。一下輕輕的擦肩如盤冰落下,他無情離開,拋下我一抹孤單狼狽的身影在後面。回首看那人留給我的背影,張開了口卻吞下了哀求和吶喊。我何嘗沒有我的驕傲?看著伸手即及卻已成鴻溝的距離,感到靈魂的一部分正從心的缺角處抽離⋯⋯我按著心房大口喘氣,兩行清淚滑落。
「回來!斐韶衷!」
對卓承風,我總是無法釋懷。明明深知韶衷不是那人,如今卻莫名奇妙的牽扯到那份本屬於前世的痛⋯⋯我臉上掛著淚,手也不自覺按著在心窩上,彷彿是案件重演⋯⋯這一下喊聲我喊得異常激動,是因為不想再次看著這身影漸漸遠離⋯⋯這複雜的情緒,在我的聲音中振動開去,不遠處和一位身穿寶藍襦服的儒生交談著的表舅也投來關心的目光。
韶衷回頭,頓住在我幾步之遙外,眉頭輕皺而上揚。我伸出手欲拉他的衣袖,他抗拒地後退了半步。
「那個是我妹妹!和韶襄有甚麼關係?」我知道,他表面上是覺得我辜負了韶襄⋯⋯但我更知道,也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又怎麼礙著你了?」他的醋勁,乃是因他自己。他一直不想承認自己喜歡男生而不肯面對自己的心,然而我面對他的感情,豈能沒有感覺?只是我對他本是一份吃酸梅似的情感,所以寧願把一切都埋在暗處才是最舒適。不僅是因為對卓承風的眷戀,更是因為與韶衷本人建立的深厚情誼,我很自私地實在不想,亦是無法失去他。可是,我卻也無法再次愛上一個有著和卓承風同一張臉的人。一個求存的武士,絕不容許自己被同一把刀傷害兩次。
對他,我雖感抱歉,但是話說回來,即便不是我的介入,便是若是真的胡酒泉自己走上復仇之路,他本就無法享受像韶襄一般的風花雪月。如若說是因為我的記憶,而害得酒泉失了一份真摯的感情,那我覺著我應是在幫她而非害她。況且,如今心痛受著的,是我,不是嗎?再者,韶衷愛的是我,不是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韶衷呆住了:「你沒說她是你妹妹⋯⋯」
「你有給我機會說嗎?那晚你衝進來大罵我一頓,一口氣都不讓人喘就負氣離開,你有聽到我說一句話嗎?」我心裡委屈,本就流著的淚沒辦法抑止。
「她是你妹妹?」
「信不信由你。」
「凌波府,伏茸榷,考生編號,寅字二十三號,赴寅門墨院。」
我匆匆整理一下儀容,便欲離開這疆著的狀態上前去取考生證。
「青羽!」我意識到他欲叫喚,卻沒想過他竟旁若無人衝口而出地喊我的小名⋯⋯他從未犯過這個錯,想來是真的心急了。眼神流露出害怕,我下意識轉頭向表舅方向看去,見到他仍在和那藍衫儒生說話。我心略寬,和韶衷打了個眼色。
他小跑兩步到我身旁,算是看明白了我的示意:「小榷,你別生我的氣。」
這就是我的師兄。其實和他相算久了,是無法把他當成是卓承風的。那人的心思,一直藏得很深。和他相知相交七載有餘,了解他閒時溫文儒雅,動時魄力迷人的外在,卻從不知道他心中的渴求。韶衷他有著一樣的風姿,不同的是多了這一點率真的傻氣。但願他,即便將來知道一切有關我身世真相,也能一直如此待我⋯⋯
「我從來沒有怒你,只是有點傷心⋯⋯」
「我不會再魯莽了,你別傷心。」
「韶衷,你要做甚麼不做甚麼,我本來無有權利干涉太多。只是⋯⋯只是⋯⋯日後無論發生何事,我希望,你都願意相信我真的是一直以真心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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