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韶衷對望,他搖搖頭表示不清楚他是誰。我轉念一想,能在司憲府裡橫行無忌又熟悉府中佈置的小孩,該只有一人。我蹲下身與他平視,故意壓低聲線問道:「小傢伙,你在和誰玩兵捉賊遊戲嗎?」
「不是賊。」他嘟著咀,又掉出三個字:「『伏匿匿』。」
「噢?」這下我是真的驚奇──『伏匿匿』是粵語的叫法。我繼續逗他:「這名字我怎沒聽過?倒是可愛,你自己起的?」
他瞪著大眼睛看我,眼神有點介避有點狐疑。我露出討好的笑容回視他。
「爺爺。」他好像很吝嗇說話。
「你爺爺起的?可我真是第一次聽這名字。」我也學他嘟著咀說話。
「西域。大將軍。不騙我。」他氣鼓鼓道。
這小孩該有五六歲了吧,他吐字清晰,可是說話怎麼就如此不成章法?
「你爺爺是大將軍,他以前去過西域,知道兵捉賊在西方有個名字叫『伏匿匿』?」
他「哼」了聲,算是應了。
「那,大將軍孫兒,你在這做甚麼呢?」
「躲!」
「誰在找你啊?」我裝著神秘兮兮的,往桌子上方偷看外面。他一下把我拉下去,眼睛瞪得核桃一般圓碌碌:「前廳,漂亮女人!」
「哈!」甚麼?一個才幾歲的孩子招惹了情債?我差點噴笑,但轉念一想,「漂亮的女人」是指貴上嬪吧?
「漂亮的姨姨要找你嗎?你為何躲她?」
「不喜歡。」
「你不喜歡長得漂亮的人?」
此時,我已經索性不顧儀態的坐了在地上。他定定看著我,似在思考我為甚麼忽然和他糾纏上。
「你,不討厭。」
等、等一下。我覺得我跟「漂亮」搭不上邊。
我故意曲解他的話:「我當然不討厭長得漂亮的人。大將軍孫兒,漂亮姨姨得罪你喇?」
「抱很緊,不舒服。」
凝貴上嬪本該有個兒子的⋯⋯皇子炘早夭,也難怪她,見到親姪兒會抱他抱緊些實屬情不自禁。
「漂亮姨姨是宮裡的貴人,你就這樣躲著不見,不怕你爹爹責罰?」
「捨不得 。」
我又疑惑起來。按理,疼歸疼,但縱容太過的話孩子長大了要嘛囂張跋扈,要嘛心高氣傲經不起考驗,兩者皆難當大任。便是說因為淳于素行因喪妻之痛對孩子過度寵溺捨不得責罰孩子,但將軍決不會袖手旁觀吧。
思考著淳于素行總總行為上的怪異,我重新審視自己是否有錯看了這人的可能。我心裡總在排斥「懷疑他」的想法,只因他的氣場對我有種蠱惑的吸引力吧?從今天起,我是否應多加提防於他?
「在裡面呢!我親眼看他跑進去的!」一把嬌滴滴軟糯糯的聲線響起。忽然眼前的小稚童抓緊了我的手。我想,這性格內向的孩兒實在是不想出去,又不知如何能躲過,才像抓稻草般抓著我。此刻,我心下柔軟,有些憐憫他。我悄悄從書桌上抓來了褚紅顏料,匆匆在他側面上印了幾下,便施施然站起身,看是誰人走了進來。
來的是一位僕婦,手上抱了個衣著光鮮相貌精緻的小姑娘,該和淳于小公子差不多年紀。驟眼看去,竟和淳于素行有些相像。
「見過三公主!」韶衷和不知何時離開了書叢的翔異口同聲道。原來是貴上嬪的女兒,人家說「外甥多似舅」,果然如此。我馬上跟著行禮。本朝規定,未受封的皇子公主不受臣跪禮,所以只鄭重地福身見禮。
抱著三公主的僕婦開口:「諸位公子快快請起!」
她身後站著的侍女走了出來,盈盈一福問道:「請問三位公子可有見過我家小公子?少爺讓奴帶小公子去前廳。」
韶衷扭過頭來,用很輕微的幅度搖搖頭,讓我別撒謊。我明白,三公主是人證,是她親眼看見小公子進來得,我若說沒有,那豈不是說三公主在撒謊?
我看著這侍女,我認得她,她叫千雪,是淳于素行的大丫環,剛才我們進府,在大廳寒喧時,她一直站在淳于素行身後。我回道:「千雪姑娘,實不相瞞,我的確見到你家小公子。他大概一柱香前就進來了。」我腳邊的衫擺被只小手一直拉扯。「只是,我覺得小公子現在可能不宜見風,能麻煩妳去跟妳少爺回覆,然後拿張厚一點的棉被過來嗎?」腳邊的拉扯停止了。
「公子何出此言?我家小公子在哪?」
我蹲下身,順手把椅上掛的外袍一同扯下,包著地上小小的身軀,只露出他的小臉,抱著他便站起來:「小公子剛才進來,是被只蟄蜂追著,誤闖進來的。我雖替他趕走了蟄蜂,他臉上卻已經被釘了。」我故意走出兩步,裝作想離他們近些,實質是為了走近窗櫺,背光而立,好讓門前幾人只能若隱若現地看清他臉上的紅點:「蟄蜂的針雖沒毒性,卻會讓人生出小水疱似的疹子,而且容易傳染。我小時候也被蟄蜂釘過,釘了之後還一路走回家,回家後便開始發高熱。大夫說,原來一旦生了蜂疹子便受不得風。」
聽到容易傳染的時候,隨了韶衷,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翔還對著我嚷:「榷弟,那你還抱著照兒?不怕被傳染?」
「我不是說我中過了嗎?有抗體的。」
翔不解,看著韶衷似乎是想有人認同他的不解。韶衷卻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人,自當明白:「他意思是,他自己長過蜂疹子,這種疹子只會長一次,痊癒了以後再也不會受感染,所以他不怕。」
「這疹是接觸性傳染,所以你們也不需要退避三舍以布遮鼻甚麼的,」我解釋道:「只是別走太近別接觸他就好。我可以照顧他,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他送回房間。」
「那⋯⋯嬤嬤,千雪,我們回去回了母妃跟舅舅吧。此事說來還是我不好,剛才我們在屋子裡玩,是我嚷著要去花園玩,表哥才被釘的。」三公主認得大方,倒成全了我的謊話。
她們幾人走後,我把手裡的軟軟的小人兒放到椅子上,他淒慘慘地抓住的的衣袖,卻不發一言,倒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子甦,心裡不得已更柔了幾分:「你叫照兒吧?乖乖坐著,她們容易唬弄,你爹爹那裡怕沒那麼輕易過關。」
我仔細的用褚紅再描了他臉上的紅點,再加了點白礬打了光影。翔在一旁匪疑所思的看著:「榷弟⋯⋯你⋯⋯你怎敢⋯⋯」
「噓!翔,你非要弄得外面的人都聽到嗎?」我嗔道:「你小時候有遇見過不想面對的事情,父母卻偏要你做,但又從不跟你解釋為甚麼非要這樣不可嗎?」
我看我畫的痘痘也有舞台技巧了,就收了手,重新把他包裹好:「我知道,成人們自有成人們的想法,覺得他們的選擇他們的做法都是對的,都是為孩子好,孩子只要聽話就可以了。也許他們是真的有理由,可是也不能妄顧孩子的心情,你不知道,心病都是這樣堆疊累積出來的。」
「你看你說得⋯⋯人家羿遙不就是找兒子去前廳見見貴上嬪娘娘嗎?都是一家人,怎被你說成是去做甚麼委屈之事似的?」
我冷冷看他:「委不委屈,是你的想法,還是當時人的想法?我沒說要誰見誰是對是錯,我只覺得,他們該好好聽聽孩子的心聲。」
「可這不值得你犯險呀!你可知道你欺瞞的是誰?」
我把照兒的臉轉向翔:「我們不說,照兒不說,能看出來嗎?」
翔一臉焦急的樣子,相比起韶衷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態和嘴角叼著的一絲笑意,倒成了一幅逗趣的畫面。我定定看著照兒:「會露餡嗎?」就見孩子手虛掩著臉,皺著眉嚷:「痛。」
「還挺聰明的!不止痛,還癢的呢!」我笑著點了點他的鼻頭。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一隊人急促而來的腳步聲。
「照兒!」搶先進來的是凝貴上嬪,驚憂之情溢於言表,差點就要踩到自己的前擺而絆倒,幸好被淳于素行眼明手快從後頭抓住她胳膀才不置摔倒,不然看她手指緊捉著手帕的情況,若然果真摔了,估計手指瞬間是無法鬆開來支撐,恐怕她手腕就要扭到了。
「照兒啊!」貴上嬪哀泣。她雙目殷紅,一手被素行扶著,另一只拴著絲帕的手緊緊壓在心上, 我感覺自己正在看二十年前被翻拍成劇的瓊瑤小說,眼前這位肯定就是那些慘情女角。
至於嗎⋯⋯我不由得皺眉。雖說他們是姑姪,但這反應也太大了吧?不就是被蜂蜃了一下,起了疹子嗎?再說,淳于素行是親爹,他的舉動,擔憂之中卻太慎重了些,難道在自家妹妹面前,君臣之禮真的比骨肉親情更重要?
韶衷咳了兩聲,我回過神來,本想躬身打揖,但見翔和韶衷都行的跪禮,我不得已雙腳跪地:「參見凝貴上嬪娘娘。」
我實在不是一個喜歡矮化自己的人,對跪禮甚是抗拒。記得在地球時我有時還會質疑,中式婚禮保留著跪禮,是否真太傳統了些。我就認識好些朋友的父母是離異的,或者父母一方從未在拉拔孩子長大的過程中負過責任,單純因為是身生父母,便能如此理所當然安然無愧地受跪禮嗎?我真不懂,我認為尊敬之心,儒慕之情,不該是孝義之道的束縛而生的,該是由衷而發的情感。從前我工作的地方,偶爾會遇上難讓人順服的合作伙伴。我記得,我曾經狠狠地頂撞過哪家公司比我上司還要高級的甚麼顧問。如今想來,這莽撞的性子實在是不太適合我生長的社會,更勿論在此處。想我這輩子,即使長在一個仿古環境,除了上次在街頭被逼著跪了曲家二小姐一回,卻只跪過洛南彥水的地方官⋯⋯對我這樣一屆平民來說,算是奇蹟了吧。來了這階級觀念甚重的世界,我這個孤兒仍能活得恣意,見了大小官員居然都是大剌剌的不曾真的把階級這東西放在心上掂量過,卻能好端端活到現在,並不是我命大,或是膽子大,現看來,在凌波靠著斐家,在帝都仗著麓華家──一直以來我不過在靠關係罷了⋯⋯
像現在,遇上連公候府子弟都得跪的人,我還是得入鄉隨俗不是?只是我心不由衷。她是能力比我高嗎?學問比我好嗎?她於我有恩嗎?既都不是,為何我一天之內還要跪她兩次!
「伏茸榷,娘娘問你話呢!」淳于素行第一次如此疾言厲色,把走神中的我喚了回來。
我呆呆的瞥向不知何時原來已站起身的韶衷,懷裡的小人兒輕微扭動了身體,口裡呻吟道:「大哥哥⋯⋯痛。」
「是,是,我在。」小子愛裝,居然輕易替我解圍了。
看見一行人欲走近,我依然跪坐著道:「諸位貴人,小公子沒事的,只是現在受不得風。我曾經染過此疹子,不會再被傳染,若蒙不棄,就讓我照顧小公子吧。」
淳于素行吩咐侍女千葉把氈子放到書桌上,我把照兒圍了起來。我隱若見到淳于素行肩上的浮陀石有紺光一閃,他的視線隱隱閃爍,我不想揣測其用意,也不知他有否看出些甚麼。這小子向著我懷中再撜了撜,又喘了喘, 只聽貴上嬪擔憂地道:「如此便有勞伏茸公子。哥哥,可否僻出照兒寢室旁的廂房於這位伏茸公子?」又向我道:「公子,需要找宮中醫官來看嗎?」
我斂目低眉,委婉回道:「回娘娘,蜂蜃沒毒,除了發紅疹,實在並無大礙的,若因此特地請宮裡的人來,」我眼角瞟了向淳于素行處:「怕是不妥。」
淳于素行微微點頭,略為一頓後道:「可你也不是大夫,如何治得了他?」
「只要乖乖的不抓破疹子長出的小疱,不出三天便能痊癒。」我瞧了瞧貴上嬪的顏色,續道:「只不過,痛痛癢癢的確難免受罪了些。小公子身份尊貴,能少受些苦便少受些的好。淳于公子,可否遣人去醫館,置些靛綰花乾和清涼花葉回來?這兩草藥,能止癢,消炎,修復皮膚創傷一向不錯。」
貴上嬪一臉不置可否,韶衷一揖,道:「娘娘,素行兄,請放心相信小榷的判斷。他自幼受頑疾所折磨,久病成醫,於藥理甚有心得。靛綰花乾和清涼花葉是他自個常用之物,他受傷時都會用於自己的傷口上的。娘娘若有顧慮,可於小公子疹子褪了後,不再傳染了,再請大夫來調理不遲。」
「既然皞辰這麼說,妹妹,便信他們吧,別憂心,過兩天我給你傳信。」淳于素行道。
如此,我抱著照兒,離開了書房內一堆貴人,包括遠表舅,三公主,和淳于將軍。我之前都沒有為意竟連將軍也來了,而他的出現越發令我感到狐疑,甚至大膽臆測:照兒,莫不成是貴上嬪的孩子?那他難道是先帝的血脈?不過,這想法剛冒出來,就連我自己都覺得無稽。人家偷龍傳鳳都是換個男孩兒進宮,他們倒是換了個皇子出來?合理嗎?是不是我看戲看多了,都喜歡胡亂駁故事了?可是若非如此,淳于家的人過大的反應真有點難解釋了。
離開的時候,我沒忘記收起韶衷替我買的白玉環,又請遠表舅替我照顧好小慕。翔一臉迷茫和擔憂,我那時只調皮地向他揮了揮手,我知道他正疑惑,為何我要撒這個謊還要留在司憲府內三天?但我一心想要尋得母親的玉環,這順水推舟的事,為何不做?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L955FwTj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