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我腳步浮遊地回到雲井居前,正自奇怪怎麼看不見大門?
隨意吧⋯⋯一蹤一躍,便落在後院地上。一個踉蹌,手上的酒酲在地上跌得粉碎,那聲音,像是從前和朋友們去酒吧時有醉客跌落了玻璃杯的聲音。我意識模糊⋯⋯先不管那麼多了,逕自向內院歪歪斜斜地走去。
剛才在斐府,我沒有向斐老爺告辭,我不敢⋯⋯暗自離開斐府之後,又在老榮的酒庄買了三酲古泉釀自顧自灌。眼看街上行人漸渺,店鋪陸續打烊,野狗覓食,街道凋零,颯颯風喚,沙塵翻飛⋯⋯我還一直想喝。也不知是如何爬到子躍背上的,牠難得好耐性地揹著搖搖晃晃的我慢慢走回家。
長廊盡處,拐了個彎,我停下了凌亂的腳步。一扇熟悉的門把我散蕩的眼神拉聚在一起,那一格一格精細窗櫺的圖案彷彿在跳著舞…撐住門檻,我終於撐不住,頹然跪下地瑟縮起來…
「三更天了…」我的理智呼喚著,「別敲門⋯」淚水決堤般靜靜滾落…
門忽然開了,我抬起頭,見到從房裡探頭出來看的奶娘。奶娘乍見著我,一臉驚訝,隨即露出憐愛的神色——我來這門前最渴望找到的神情。
奶娘的臉突然間空降下來,放大了幾倍出現在我面前。她雙手環抱住我,輕撫著我抽搐的肩膀。此刻模糊且心情沉重的我,埋首於這熟悉溫暖的懷抱中,像找到了避風港,終於掩飾不住地激動痛哭。
「奶娘!苦⋯⋯酒好苦!渾身都苦!」
我來自他方,很多事情相對於同齡的其他人,表現得出奇冷靜和成熟,然而這並不代表我不會感到委屈,害怕,憂慮,這些與生俱來的感受。因為奶娘不會說話,從小我對她便少了一份介心多了一份依戀。
奶娘無言摟住我的腰際把我撐起來,扶著我向天井走去。倚住香芮樹坐下地來,我們無言地依偎在一起。深夜寒氣甚重,空氣靜謐冷清。她從懷中掏出她隨身的匕首遞給我,頷首示意讓我取來「玩玩」。我眼角掛著淚,手指把玩著匕首上帶有異域風格的怪異圖騰,憶起奶娘初到雲井居那些時光。
以前,借酒發狂也好,落寞惆悵也好,都只得我一人的身影在這株香芮下,飛石飛刀亂擲一通。後來她來了,樹下漸漸多了她的陪伴。曾經,七疊山中出現了惡獸,我獨闖密林試功夫,順便為民除害,怎知我擊斃了所謂「惡獸」後,才發現牠不過是一只剛生了小豹的母豹⋯⋯當我次日帶了馬奶回去小豹處,卻只見兩只已被捕食的小豹斷肢殘骸。第一次血淋淋地見證荒野的弱肉強食,我多少有點心理不平衡。況且,這事因我而起,我亦是第一次感到是非對錯的無陵兩可⋯⋯接連幾夜我都被惡夢驚醒,只能到這院子來吹著冷風坐上一宵。每次她默默出現,總是那麼恬靜的模樣,卻成為了比香芮樹杆的支撐更為有溫度的支持,雖無法言語,卻無聲勝有聲。亦是自從那時開始我覺悟了⋯⋯無論是遇上甚麼亂七八遭的事情,仍然慶幸自己在這個世界並不孤單。世事,本就無絕對的是與非,亦不可能只得幸與不幸。
是吧?由始至終,欺騙韶襄,孰對孰錯?韶襄遇上我,孰幸孰不幸?
我反手握緊了劍柄把匕首猛然抽出來,劍刃透著深寒銀光,也反射著溫柔月光。狠狠地向前一擲,匕首迅速向前疾竄…
「叮」──沒有火光,聲音震蕩的頻率低而沉,近乎消聲。對於這境界的提昇,我甚是滿意。匕首擊中了一丈遠處那甚是滿目瘡痍的大石,匕首沒入數寸,緊緊釘在石上。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沈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我終於打破沉默開口說話。我緩緩的,輕輕的道:「奶娘,今天我在市集上看見一個小女孩,手上拿著個糖娃娃,直衝著我甜甜地笑…她天真無邪的臉讓我想到生死未卜的小慕…她瀾漫純真的笑刺痛了我…」
心裡揪著痛…
「奶娘,為什麼我不可以像其他人一樣有美好幸福的童年,有糖娃娃吃,有個好哥哥放煙火逗我歡喜,有爹娘替我慶祝及笄的生晨呢…?我的家,本來一點不遜於別人呀。為甚麼今生前世都過得這般壓抑呢?難道…我不配像韶襄般幸福快樂嗎? 我,不配嗎⋯⋯」
提起小韶襄,我停頓了,說不下去。我的神智被痛楚燃燒著…左手仍撫弄著劍鞘,我的淚又再泛濫了。右手從身邊隨便撿起一塊指頭般大的小石塊,手肘微沈手腕一甩,把石子投擲出去的同時,我低沉地吼了一聲,想要把心中悲慟發洩出來穿越雲井達雲宵。因為飛石體積小,速度比剛才的匕首快上幾倍,一瞬便傳來一下悅耳的,瞬間即渺的「噹」聲。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劍柄上,匕首再向前一縱,鋒刃完全沒入石中。
我抱著膝,囁喘著,任由淚在面上川流不息。深深吸一口氣,聲線再次劃破死寂:「我今天把我的秘密,那個世上只有乾爹,妳和我知道的秘密…告訴了她…我弄哭了她…奶娘,我傷害了韶襄,你怪我嗎? 」
我偏頭看著一臉關切而訝異的奶娘,用耳語般的微音繼續訴說著:「我告訴她, 我是不可能娶她的,我拖著她的手,」兩道眉峰緊搐著,從眉心開始,夾得我混身都在輕顫:「我…我…就這樣的捉住她的手…她恨恨的淒厲的瞪著我,狠狠地把手抽出來扇了我個巴掌…」
我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把手按在胸前,然後我倒塌了,崩潰了。所有情緒都在這一刻爆發,攻擊著淪陷得踡曲著的身體…
再然後,我斷了意識。
昏昏沉沉,頭痛欲裂。此刻我身體飄飄然的,正被一股雄厚的力量抱了起來。渾身都在發燙,怎麼了?是烈酒作怪嗎?
「居然在天井睡!」一把責備的嗓音響起。「妳怎麼也跟著他一起胡鬧呢?他才好了多久?」
耳畔傳來拂袖之聲,隨後,一只大手覆上我那熱得正在膨脹的額角。「妳看著他,我抓藥去。」急促的語音中滿有憐惜之意。
哦,不是宿醉,是生病了啊⋯⋯想睜眼,奈何感受到壓在眼皮上的重量有如兩道大閘。也罷,我也怕張眼便是那寫滿恨意的雙瞳…
「我恨你!」兩道精光好像要直刺穿我的雙眼,那眼中載著的恨意凝固了我的心,使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無言,我只能看著那背景走離自己的生命⋯⋯
黑色背景的腳步加快了,蹲在大石後躱藏著的我在全府的驚叫聲中,瞥見另一個黑影加入了前者。出於好奇,我跟了上去。
房門被猛烈撞開,床上躺著一個眼睛骨碌骨碌轉動的娃娃。
「孽種!」其中一個黑衣人揚起黑袖,一道白色粉末直向床上幼兒衝去。門前的我大喊一聲:「小慕!」眼見另一人也蓄勢欲發射甚麼,我不由細想撲張過去用手護著她。
「啊!」手臂傳來一陣冰冷尖銳的刺痛…孩童的哭聲,自身的昏厥,黑衣人的冷嗤… 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我只看見懷中人兒血紅的雙眼…
天啊!她的哭聲漸止歇…「別!」我喉頭發出無聲的驚恐…
「走吧!」
「你確定他們斷氣了?」
「拜託啦,兩個孩子,怎能抵抗主子製的毒!」
「郡主的孩子…」
「少磨蹭好不好!那是他不自量力!」
頭一偏,眼前漆黑一片。
漆黑中,身後清脆的嗓音驀地響起:「青羽哥哥!你猜我是誰?」
拉下擋住了日光的溫軟小手,我似笑非笑道:「除了襄妹,不知我在芝華閣會等誰?」
這時的韶襄,不過十一、二歲。扮一個俏皮臉,她擠在我身邊坐下來,笑吟吟看著他。
「青羽哥哥,我有樣東西要送你。」她自懷中掏出一個青蔥色的香囊;上面,用皓月初昇的瑩白色絲線繡上了一個「榷」字。字邊參差不齊,顯然是出自初學者之手。但這一份心意,令我心頭暖烘烘的。手指輕撫著自己的名字,我柔聲道:「我會好好珍而重之的。襄妹,妳要是對刺繡有興趣,改天我來陪妳繡也可。」
圓圓的大眼興奮地瞪住我:「好棒啊!青羽哥哥也會刺繡嗎?」
我一下子神色暗了下來:「從前在母親身邊待得多,學了一點⋯⋯」黯然中帶著一絲自豪光采。「我母親在故鄉可是被喊作『娉婷繡女』的呢!」
「真的!你知嘛?我哥他最討厭針線女紅的!你千萬別讓他碰繡花線,就他有能耐把線都『不小心』捆作一團,解也解不開的!」她誇張地瞪大眼睛佯怒,引得我在旁發笑。
「叩叩」──
「一定是哥來了!我去應門!」輕快的步伐彈跳著到了門邊。
「咿呀」——
影像瞬間消失於無形。一切,彷彿都在虛幻之中。
「我剛燒好了火豆水,你替他擦一擦身子降降溫,換上乾淨衣服吧。」慈祥沉厚的聲線似在另一個空間迴盪到我腦海中,我感覺自己像是浸在大水缸中的魚兒聽到水缸外的音頻震動似的:「水放這裡,你擦好後也早點歇歇。 」
「啪嚓」── 門復又關上。
一只溫柔的手解開了我的衣衫卸了下來,我迷迷糊糊的任由擺佈。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響,伴隨著如珍珠散落的水聲,像是水盤被打翻的聲音。同時,一下陌生嗓音倒抽的輕呼傳入耳中。
「怎⋯麼⋯會!」
『誰!甚麼人在我身邊!?』我努力想要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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