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過去,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二皇子齊煜受命前往銀川監軍,擬定仲春月末出發,幾乎算是馬上趕他離去。熙帝知道永道黛華在宮中仍有勢力,為了斷去他們的念想讓他們知難而退,要嘛從此忠於朝廷,要嘛自行請辭離去,便將二公主愷賜婚於斐皞辰,下旨除了貼身侍婢一人,不准帶第二人陪嫁,除祭祀大典外,不得再踏入北斗宮。愷公主該是已得悉自己母妃的事情,大義當前她沒敢為母妃辯解半句,安靜叩首領旨謝恩。想來這便是熙帝所說的「要對不起韶衷」之事。熙帝還是顧及愷公主的,知道她心儀韶衷,便「唯有對不住他」,也要成全愷公主。
瑞貴上妃被秘密處死,對外只聲稱是病死的。據審詢之人回覆,她招了自己一直暗自培植暗衛,利用暗衛行兇,除了太子、嵇輋王和孝純郡主,她還殺害過當年苦苦追查太子寵侍身中之毒的醫官,和三年前上奏調長仲皇子齊烜回帝都的諫議官;她亦招了所研製之毒,用的是溯澤邊沿崖壁上生長的礜蠍王之毒,解藥已失傳。聞說瑞貴上妃知道青羽身中此毒時,她還神態瘋癲,張狂地大聲嘲笑曰:「是嗎!哈哈哈!原來有個人人都心疼的人要活受罪,竟是如此解恨啊!」然而,說起三皇子炘,她竟堅決否認是自己謀害的,說她的確動過念頭,卻未有機會下手皇子炘便夭折了。其時她頭髮披散,儀態盡失,儼如潑婦:「人之將死,多做一件少做一件又有何區別?可我偏不認!這一庄的確是有人栽賍於我的。你們不是很了不起嗎?把他揪出來啊!好讓我也看看誰人如此厲害,藏著甚麼心思!竟謀害了皇子之後還能誣陷到我身上來!找不到是吧!那是你們活該!讓你們內疚!自責!痛苦!」
我有些不忍,不欲再聽侍衛陳述,便悄悄退出殿外。清冷的空氣驟然湧入心肺,把我的思緒平伏了。瑞貴上妃在耀爧庄的出身也許不低,卻對愛情和權力的慾望都無法實現,性情便變得乖張,竟視周圍的人的痛苦為笑話⋯⋯「解藥已失傳」幾個字不斷在腦海中迴蘯,我卻恨不起來。罷了,既是此世的命數,難道怨恨便能化解嗎?不過徒添負能量,對自己毫無益處。
想通了,我對著藍天午陽張開雙手,抬頭挺胸,大大伸展一下。把手收攏時我雙掌用力交握,透過這力度自我鼓勵,抖擻精神:「無果女冠和明空都在努力,而且宇都那邊不是還有希望嗎!會好起來的!」
眼角瞥見索祀棋從大殿踏出,我向他和顏點了點頭⋯⋯他踱步來到我身旁,不無惋惜地嘆道:「我本來還慶幸秀公主留有男嗣⋯⋯唉⋯⋯」見我冷漠地瞅著他,他尷尬一笑又道:「不過既然上天不垂憐,我這個外封的藩王又有甚麼資格置喙呢?」
琢磨著他語氣中隱含的意思,思及他姬氏宗親的身分,我心頭一悚。再三思量後語重心長道:「索諫議,實不相瞞,男也好女也好,母親不會願意我因權力爭鬥而迷失了自己。姬氏覆滅,並非晏氏的錯,母親也從沒有怨恨烈帝取而代之。實不相瞞,其實我父親也曾和母親提起過,當年烈帝也許是挑好時機出現捉拿岑相的,否則實在難以相信事情這般巧合,竟在母親五個哥哥都被射殺後,烈帝便出現了?可是母親說過,謀逆是岑坤起的頭,罪過無論如何不能怪到烈帝身上。且我這一年來陸陸續續聽到了許多烈帝的事,我想,烈帝是真的忠於弘帝的,亦是真心疼惜我母親的。所以,該恨誰便恨誰,弄清楚對象吧!如今瑞貴上妃已伏誅,仇恨也該當了結了。你我的路,便用如今的身分走下去吧。即使我真身為男兒,也不會,也不需要復國,姬爺,你懂嗎?母親和我都不是玩弄權力之人。若不能做得比如今晏朝好,又何必禍廷百姓?我盼著你是如此教育你小兒子的,小心別摧毀了好好一個孩子,把他推到刀牆之上。」
索祀棋目光陰晴不定,沉默良久,幽幽嘆了口氣,拂袖而去。
這天我在司天臺翻找古籍,對照著其中看得懂的公式嘗試把我在玉壺關抄回來的希臘文翻譯成英文字母。剛剛弄清楚火星以外另一個圓點旁的文字,寫的是"ANT-ARES",那是「阿瑞斯的對手」的意思。少年時我曾與承風一起欣賞過無數次夏夜的星空,自然知道那顆火紅色、曾經在歷史上被稱作「大火星」的所謂「火星的對手」,便是「天蠍的心臟」—— 心宿二。正在思索那圖像的意思時,文淵殿執事官派人來傳話,淳于素行居然找我找到這裡來了。
自從長平殿公審,這十多天我都未見過他,他也許惱我,便也一直未來找我。如今在文淵殿外廊上再見,覺得他眼中的陰霾堪比今日的天色,灰濛濛的,偶爾還閃出一道道銀光把天空撕裂。
和他對視良久,他都未發一言,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移開視線看著天璇廣場。豆大的雨點開始密密麻麻地灑下,廣場上好些沒帶傘的宮人們正急步走著。我忍不住開口問:「你是來避雨的嗎?」
他臉露慍色,終於開口問:「小榷,我不明白,經過過去大半年間的相處,我感受到你對我是有情意的。為甚麼我求今上賜婚,你卻不願意呢?」
我迎著他受傷的視線,輕嘆道:「我確是喜歡過你的,也曾為你心如鹿撞,因為你而變得幻得幻失,亦會特別在意自己與你相見時的儀容。但是呢⋯⋯素行,那些都不過是一段感情最膚淺的感覺。這些日子我們相處下來,難道你沒覺得你我的價值觀很不一樣嗎?我希望陪伴在身側的人,是一個能支持我的決定,不因男女之別而輕蔑於我,願意認可我的人。可是你⋯⋯終究被世俗所束縛。」
他緊盯著我,不忿道:「世間哪有不受世俗束縛之人?便是你自己,也根本從未拋開忠孝仁義,這豈非正是禮教的束縛?」
我沉思片刻,淡淡說:「也許是的,禮教的存在本就是為了約束,灌輸忠孝仁義的觀念是令社會和諧、減少紛爭、更易於治理的方法。或許關鍵在於這『束縛』是否勉強,有否扭曲了『禮』的本身,有否濫用了『禮教』一詞吧。」
見他皺著眉頭,我思忖著該如何解釋,邊想邊說,緩緩道:「你既已知曉我的身份⋯⋯我且問你一句,若你我易地而處,你是否會為守忠孝之義,而恨上晏朝皇室?會否想要聯絡舊臣謀反?」
他聽到此等言詞,頓時一凜,輕啐道:「放肆!你別要⋯⋯」
我翻了個白眼,打斷他:「我並沒有那樣想,是因為愚忠愚孝不可取,以百姓的福祉為貴,才是大義和仁慈。若果今天在位的是個像曲將軍那般橫蠻跋扈之人,說不準我便真要為我母親一族抱不平了!」想到明空,我不免有些黯然⋯⋯但若非是像熙叔叔這般磊落之人,他母子又怎可能安然無恙?將那絲陰霾甩掉,續道:「我願意忠於今上,因他是個有能力亦體恤民情的君主;我未忘父母恩,敢於為他們賭上性命,不止因他們生我育我,更是因他們的愛重;我對人寬仁,對兄弟親友盡義,前題是那些都是值得我迴護和寬宥之人⋯⋯」
素行頓時有些神傷:「這麼說來,竟是我自作多情了?一直以來,你從未把我當作與別不同的人嗎?原來我就不值得你迴護?」
面對如此毫無保留的他,我的心呯然一動,嘆口氣道:「素行,實在抱歉⋯⋯雖說在你眼中,或許我的性格桀驁不馴,但我也有身不由己之處⋯⋯我不是存心騙你的⋯⋯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特別的存在。只是,我想⋯⋯是我太自私。我希望找到一個懂我的人,且能和我產生共鳴之人。若我倆僅僅因互相吸引而走在一起,年月日久,終會因為許多的不調和而漸生隔閡,甚至厭惡⋯⋯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你竟對我如此沒信心嗎?」
我真誠地回視他道:「不是沒信心,而是因為⋯⋯你所喜歡的,都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你為了家族光榮,必須要留在朝堂,追名逐利。然而這些我本來就不屑一顧,你明白嗎?等到今上讓我辦的差事了結,我便想過『無江湖而放浪』的日子。若要你同我遠離塵囂,你願意麼?你還有高堂在上,宮中還有個妹妹,司憲還盼著你和照兒日後能承襲他的位置呢。你能放下他們?你願意為了我,放棄鞏固權力,不娶施婉婉?」
素行自然明白我說的是實話,顯得有點泄氣,仍負氣道:「你是姬氏郡主之女,在百姓心中代表著我朝對前朝的愛戴,今上又豈會放你走?」
我反駁道:「我不需要他放我或留我,我只是需要自由,我欲歸便歸、欲去便去的自由。」
「所以,你果真是想跟他?」素行冷不防拋出這句話。
我怫然作色,口不擇言道:「淳于羿遙!你如今是接受不了我的拒絕,一定要找個甚麼藉口是嗎?我坦白告訴你吧!在我還是一個稚童時,便已和今上生活過一些時日,那時我不知他是晏朝的熙王,只管喊他『熙叔叔』。在我心中,他一直是長輩,他對我的另眼相看也是一樣的。你若非得要找一個假想敵,好!我給你一個。那須徹,他能給我的,你就給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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