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秀而忍痛離開了內殿,在門外肅嚴地下令青龍宮衛和父母的親衛們到外面支援太子捷王。他們都顯得不知所措,要他們捨弘帝援太子,豈不是變相造反?卻又知道秀公主是弘帝最寵的孩子⋯
姬秀而朗然道:「我明白你們都忠於父皇,如今乃非常時期,實在逼不得已,才讓你們離去。岑坤逼宮,父皇奄奄一息。無論如何,今晚過後不會再有弘帝,若非是捷王成功,天下易主,誰也保不了你們,明白嗎?秀而自知人微言輕,但為了我姬氏四百多年的皇朝,我求你們幫幫我大哥⋯⋯」
說罷,竟跪了下去。
親衛們都嚇了一跳,忙向前俯身扶她。姬秀而硬了心,仍然跪著,道:「若有機會活下去,代我照顧好捷王。這是弘帝,玥貴妃和我最後的命令了。我來送你們。」
兵衛宦侍們都給她趕走了。清容宮一下子只餘下冰冷的宮牆。她爬上母親所居之殿的閣樓,找到了她外公造的玉環。迅速換了便於走動的裝束,順便拿了幾件便於攜帶的耳墜髮簪等飾物,等出去以後可以變賣。她知道父皇母妃要她離開皇宮,就是想她安穩地過下半生。官銀官票,若拿出去既無處可用,兌換又難免洩露了身份。而且,她根本不知道今晚以後自己會否成了亡國公主,這些代表姬氏政權之物,拿了出去反成贅累。拿著小包袱,走到能眺望玉衡宮牆外的窗前,只見不遠處點點光火,更隱隱聽到刀刃相交的聲音。往遠方看去,根本分辨不出岑相的亂黨是否已殺進內廷,只好匆匆下樓趕向天權門。
再繞過正殿門前之時,忽聽玥貴妃一聲呼喊「翊郎!」她躑躅半晌不忍難去⋯⋯父皇是撐不住了。她實在很想很想,再看他一眼。猶豫間,內殿火光灼灼地燃燒起來。
她心痛大喊道:「父皇,母妃,一路好走!」
姬秀而離開清容宮,只見玉衡幾宮的娘娘宮女們都倉促地拿著大包小包往朱雀門方向逃去,其中她見到最慌張的惠修容,薛仲將軍之妹,心中不禁生出了同情。惠修容自兄長薛仲於近廿年前兵不血刃地平定嵇輋蠻寇之亂後就被冊封,然而一直不得寵。人人都說那是因為她和玥貴妃是同年進宮的原因,弘帝自然就冷落了她。她本一直居於最接近朱雀門的開陽諸殿中,卻一直不喜歡那裡,總是想著如何能晉封到玉衡來。因為旁人的閒言閒語,她一時受不住其他妒忌玥貴妃的女人們煽風點火,幾年前試圖用計陷害玥貴妃,卻被玥貴妃識破了。玥貴妃不僅原諒了她,還安排了她在一次款待荒域來使時表演了一場歌舞,使弘帝注意到她,甚至動之以情地說服了弘帝,晉封了她。她因一時羞愧,初初搬到玉衡時總會來清容宮陪玥貴妃。後來大概是親眼目睹了弘帝和貴妃二人旁若無人的一室溫馨,而忍不住再生妒念。一次借醉她留了在清容宮,假扮成玥貴妃躺到弘帝身邊,半醉的弘帝登時清醒了,龍顏大怒,下旨不准她再踏入清容宮半步,弘帝亦再沒有踏足惠修容的芳華宮⋯如今,看著她匆匆忙忙地逃往從前不甘於停駐的方向,甚至乎或者這幾十丈的距離就能決定她的生死,姬秀而不禁為眼前奔走著的人惋惜。這些人,很多都是為了富貴名利,有些是因家族中人身不由己成為後宮的美麗裝飾。她們或者都是真心愛她的父皇,或者只是因為父皇是她們唯一的依靠而愛他,但父皇愛的,就只有她母妃一人,連死也只願死在她的懷裡。到底為甚麼,帝王之愛可以看似那麼慷慨,卻其實是那麼死心眼。為甚麼,身為帝王,為了天下,要犧牲自己只愛一人的權利⋯⋯
突然間,遙見左方宮巷火光大作,兵刃交鋒之聲不絕,秀而心知是青龍門外亦有叛軍攻進來了。此刻她若拔腿往相反方向的外廷逃去,尋找密道入口,該還能趕得及逃出去宮;但是⋯⋯眼前這群女人們,她難道就一概不管,獨善其身嗎?剛才在清容宮中就她一家三口。爹爹活不了,娘親不想活,他們的心願,是讓她活下去。所以,她得逃出去,她得活下去。然而甫踏出清容宮,她就被提醒了⋯⋯她的「一家」,豈是只得三人?此刻,她躊躇不定。
忽然紛亂中再傳來另一陣驚呼和吶喊,憑方向辨認,似乎是連朱雀門也進入了戰鬥狀態。姬秀而崩潰了,這下子深刻明白一人之力,無法對抗一場政變。把母親的白玉環套在腕上,壓下心中的難堪,匆匆往天權門奔跑而去。
黑暗之中,火光處處。姬秀而一身黑衣,盡量貼近宮牆隱藏自己,一路疾奔至通往天權的鵲橋前。銀漢閣和鵲橋之間,一般都駐滿了白虎衛的小平台,如今卻是遍地蒼痍,只見一地刀劍盔甲和倒下的白虎衛,竟沒有站著一人。大概能逃的都逃了,死的都死了。天權門大開著,雖距離甚遠,她卻已看得清楚天璇廣場的情況。看見眼前的景象,她終於無法再忍住國破家亡的悲傷。
她的大哥捷王,被高高掛在北斗台上,這乃百官朝聖必經的廣場中心,任誰只要從玄武門進來,都能一眼看得到顯然已氣絕的太子捷王。只見其他四個哥哥都在北斗台上和身穿姬朝侍衛甲冑的將士們打鬥著,地上倒下了的多半是赤甲的朱雀衛,還有哥哥們各宮殿的白虎衛和一些貼身近衛。與哥哥們浴血戰鬥著的叛黨多是玄甲的玄武衛,如今只聽令於站在長平殿前台階上的岑坤的指令。岑坤手中,還抱著年僅五歲的姬縕。
岑坤一揮衣袖,紅旗由衣衫下穿出,北斗台下的兵士們剎那長矛不知從何處來,指著台上的哥哥們和他們的近衛。後方一排弓箭手也拉滿了弓,目標自然也是姬姓皇子們。
岑坤大喝:「忠於姬氏的兵將們,你們都別再作無謂的犧牲了!弘帝命危,捷王竟然打算逼宮,我是為了弘帝才把這逆子處決了的。弘帝既視我如親父,我便代理了!即日起由榕昭媛的兒子姬縕登皇帝位,天下仍是姬朝天下。都不要再互相殘殺了,你們說是不是?」
三皇子滿眼紅絲,悲愴喝道:「岑賊!我姬姓子弟寧死不降!你儘管在百官前也親手殺死我們,好順利登上你攝政大臣的位置去吧!大哥的冤,父皇的仇,將永遠被我們姬氏的血刻在這台上這殿上!看你如何對得住天上的皇祖父!」
姬子們一聲長嘯,持劍的手又繼續揮舞著,儼然不懼生死。這樣的你死我亡的時刻,大概是害怕也無退路,不如慷慨就義。姬秀而明白是一回事,親眼見著無數利箭穿過哥哥們的身體,卻又是另一回事。
「啊!」忍不住呼喊出聲來。正欲撲出鵲橋衝過廣場和哥哥們一同赴死的一剎,一只大手忽然從後方越過來她的肩膀掩住了她的叫聲,並把她往銀漢閣的樓廊暗角拉去。她想反抗,但身後的人力氣出奇的大,而且她能感覺到這人並不是岑坤的人。
「甚麼人!」從內廷玉衡處,人聲馬聲踏踏而來。
姬秀而側頭看去,只見一馬當先的是滿臉鮮血的雋哥哥,父皇最為信任的烈王。此刻她雖受制於他人,卻仍是忍不住感到重見至親的喜悅,淚流滿面。她挪動著身軀,試圖向身後的人表示抗議,卻根本於事無補。
「別作聲。妳是姬朝公主吧?想活命就別再亂動亂叫了。」
姬秀而望著雋哥哥帶領著晏家軍和另一隊玄武衛蜂湧而至,其中還夾雜有不少受了箭傷刀傷卻雙眼鬥志滿滿的白虎衛和青龍衛,知道內廷亂黨已然被烈王制服。但是雋哥哥啊!父皇已去,五個哥哥也已盡亡。這一刻之差⋯⋯難道真是天意?如今烈王勤王來了,但姬子盡去,之後的亂局,該如何收拾呢?
她無力地點點頭,表示妥協。大手離開她臉頰,她忍不住好奇,轉過臉看身後的男人。
雙眼彷佛被磁石吸進了虛空之中。一定神,才看清那漆黑如黑曜石的眼睛,深邃如無底潭的眼睛,她無法把視線移開。
「是⋯妳⋯?真是妳!」
「你⋯⋯?」
「妳從沒說過妳是姬朝公主。」
「你是⋯⋯啊!飛狐?」
八年前和母親回新月西域奔喪時的一幕幕殘存片段,浮現眼前。
族母仙逝,是姬秀而第一次離開納國。她既不認識新月西域,也不認識族母,所有事情,都只是母親告訴她的。那一切,對年幼的她來說,都只是故事。所以,雖然穿著一身的白衣,面上掛上面紗,足上只許穿很不舒服的籐鞋,姬秀而的心情,一點都不似奔喪。山水靈秀,草木青青,是皇宮裡長大的她所未經歷過的大自然。她天天都快樂得像只鳥兒,央著和她一般大卻個個能在馬上起舞的族姐妹們教她騎馬。她總是落在人後,也被馬兒拋得丟了腦袋,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只知道,宮中雖有爹爹,娘親和哥哥們,卻沒有如此自由的笑聲。
一天清晨,她策著馬蕩到小山丘頂,隱約聽見悠悠笛聲。循音尋去,一個少年慵懶地坐在大桂樹的枝上,雙目閉著,手指靈活地在竹笛上跳躍著。他半閉的眼睛顯然瞥見了她,卻沒有理會。她走到樹下坐了下來,人靠到樹上。其時桂花盛放,風中飄著甜甜的桂花香,鵝黃色的飛絮如雪。就這樣,一人在樹下,一人在樹上,時光如樂章般流去,其中奇妙,無聲勝有聲。
良久,她從睡夢中張開眼睛,發現自己竟身躺在草地上,身上還披著他的斗蓬;而他,就坐在她身邊,一手拿著一本圖譜,但一直盯著她看。她雖年幼,卻在禮儀甚篤的皇宮中長大,自然覺得不妥。一張臉擦地紅透,人彈了起來,吹一聲哨子,連再見也忘了說,飛快朝馬兒奔去。
自那天開始,她每天清晨都往小山丘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期待著見到他。有時他不來,她也沒太覺得難過;但若是他在,聽他吹奏著自己的過往,彷佛整個荒域大地都呈現到她眼前一樣,她的心情就會無比輕鬆暢快。桂花花期很短暫,到得花落盡了,綠葉枯了,乾花都能裝滿香囊時,她和母親已守過族母九九喪期,是時候要離開了。直到她這天和他告別時,才發現除了他名叫飛狐,是鶻堀矢宿族人,她對他,竟然一無所知。
「飛狐,你到底,住在甚麼地方?」
飛狐手指著他倆人影子長長拉著的西方。朝陽下,少年飛狐的臉龐,就像把洛南彥雲山上漓溪鏡湖之水滋養的雲母岩中大大的水雲片,放在正陽下烤紅了的色澤,那雙眼睛,如黑曜石般閃爍著晨光。
「從這裡一直往西,翻過孜藜山,越過渺嘎峠,便是鶻堀。至於我嗎?一人一笛,到哪裡是那裡。」
「你家裡就你一人嗎?」
「我娘早些年性命送了給小妹,爹因此另娶了姨娘,姨娘卻不喜歡我。如今若水快五歲了,我便也在荒域浪蕩了五年了。」
他才多大啊⋯最多比她多了一歲⋯兩歲⋯⋯嗯、好吧!就算比她大五歲,那是說他像她這般大的時候就開始流浪了?姬秀而實在難以想像。就算她很喜歡新月西域,但若要她現在離開爹爹娘親一個人住在這裡,她肯定寧願哭死。
見她沉默了下來,飛狐反而笑著安慰她。
「妳是納國來的,自然不明白。沙漠的人,飄泊無定。哪天一場風沙埋了整條村,我們便又得找新的地方駐紮。像我上次回家時,便差點找不到族人們了。」
「甚麼時候,你找不到家人了,便來星圖吧?到了我爹爹的地方,我可以給你一個家。」
看著她天真的臉容,顯然是不明白自己表達的這句話有多曖昧。飛狐揚起笑意,看著她眼睛,說了句她聽不懂的話。
「放心吧!沙漠的旅人若找到了甘泉之源,一定向著那個方向尋去。再見了,秀而。妳回家吧,我也該是時候回去一趟了。」
第二天麓華倩和女兒回星圖時,麓華敭帶著人馬送行。由於回來是為了奔喪,一切都很輕巧和樸實,沒有皇族的華貴氣派。
「哥,其實你知道翊郎待我如何。你若是不想回去,便留下來吧。我在星圖,一點都不孤單。但是父親他⋯⋯」
「傻妹,妳知道的,我留在納國不只是因掛心妳的原故。」
「哈!看我!竟忘了嫂嫂身子不好,關外生活確實不適合她⋯⋯抱歉⋯⋯若不是我,岑相豈會把你和嫂嫂調到東境吃那麼多苦?」
「別再自責了,此事怎能怪妳!行了,妳們去吧。我最多多待一個月,回來時便進宮來看妳。」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WhBRt4BQN
姬秀而刻意落在母親和舅舅身後,不斷回首遠眺。山丘上,只剩枝枒的桂樹下,一個男孩迎風而立。
「再見了,飛狐。我們,能再見吧?」
她彷彿,能聽得見送別的笛聲,彷彿,能聽見一聲應許。
「秀而,再見了。等若水長大一點,能離開鶻堀時,我便帶她一同到臧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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