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竟已是巳時過半。我匆匆梳洗更衣,隨便抓起塊餅塞進嘴裡,便奔向馬廐,躍上子躍趕去太傅府。韶衷似是已經晨練畢,正在梳洗。他見我風塵僕僕的模樣,翻了個白眼,卻沒說那些總是酸溜溜的話怪我遲到。我便隨意陪他閒聊,舒緩一下決賽的壓力,隨後一道前往辰冑練場。
觀眾席上,翔和墨痕未至,旭也未見踪影。在我還未來得及思考該坐哪時,雙腳已毫不糾結地邁步向那須玄海的方向⋯⋯
他瞧見我,竟然主動騰空出四個人的位置。他的神情依舊難懂,那只鳳目瞟了我一眼,道:「你剛起床嗎?頭髮這般散亂是怎麼回事?這副尊容,你就不怕露出破綻嗎?」
我匆匆亂摸自己的髮髻⋯⋯
「咦!我髮髻呢?」我不自覺地喊了出聲。
蓬鬆倒下的髻已然承不住本應插在髮間的木簪子的重量⋯⋯我摸了半天摸不著,身後響起讓人心安的溫柔聲線:「傻瓜,掛在肩膀後了。」
翔把簪子取下伸到我面前道:「來,趕快整理一下。今晨很急嗎?梳成這樣都沒知覺?」
我轉身向他吐了吐舌頭:「謝謝。」
一邊重新整理頭髮,心裡牙癢癢地暗自罵了韶衷一百遍。忽然,我渾身一個激靈,頭像彈簧似的扭轉回頭,惶恐地瞪著那須玄海⋯⋯
他倒是淡漠地回視,從容地開口:「怎麼了?如今才害怕嗎?」
深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趁著翔和墨痕正在和剛到的旭說話,我坐下來湊到那須玄海耳邊問:「是昨天感應到的?」
他轉過臉來,也竊竊道:「非也,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了。」
發現他臉上的傷疤幾乎快貼上我的眼睫毛,我連忙眨了兩下看看他有沒有反應。他低低笑了兩聲,不像是癢的,更像是在暗嘲我無聊的舉動。
「再貼過來可要受『電擊』了啊!」他沒好氣道。
我把臉從他耳臉旁拉開,盡力表現得平靜無瀾,壓低聲音問:「怎麼可能呢?這些年來從未有人察覺!」
他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道:「那是因為納國的男子多是陽剛雄健的,偶有長得稍為陰柔的,反倒不容易判別男女,權當是體格氣質有別。在我長大的地方,長得柔美的男兒可多了,甚至乎很多都喜歡打扮。看見你時,體態、神態,幾乎是一𣊬便能看出端倪。」
「噢⋯⋯竟是如此⋯⋯」忽然憶起昨天看見的幻象⋯⋯他不該是羅舟人,到底他從哪裡來?
正自沉吟,他忽然微微牽起了嘴角道:「最關鍵的是,我有個妹妹總愛打扮成男孩。你和她⋯⋯秉賦氣魄有點相似。」
這下倒提起了我的興致:「我們長得像?」
「不像,她漂亮多了。」他不加思索便道。
「嗤⋯⋯」明明是他先因為我想到自己妹妹的⋯⋯我知道我不漂亮,可是如此被人一盤冷水淋下來的感覺也實在不好受。
也許是見我神色懨懨,他難得語氣中不再挖苦:「無需在意,古洛小呆瓜。」
又是這個詞,到底是甚麼意思嘛!古洛⋯⋯等等!難道是⋯⋯!
想起幻象中那嫵媚的女人對她兒子,估計便是他,說的正是日語。「古洛」,難道是日語“ku”音的「く」,“no”音的「ノ」麼?想要砌成一個「女」字,該是日本近代創作裡,用來代表女忍者的「くノ一(ku-no-ichi)」才對,「古洛」還差兩個音節呢⋯⋯
我語帶試探地問:「玄海,你知道⋯⋯嗯⋯⋯那個『一』字啊,真的是『一』啊,並不是平常標示長音尾的那個符號。」
「啊?」他偏過頭來,炯炯單瞳中罕有地出現了驚訝之色:「你說甚麼?」
我正視他的審視,回道:「我是說,你想指的那個字,該是『古・洛・衣池』。在我們那裡,這真的是一個暗語。」只見他膝上的手微動,握成了拳頭⋯⋯
「你是⋯⋯」我腦海裡正翻找著日本古代的名稱,覺得「扶桑」、「東瀛」似乎都不太合適,便用我唯一肯定的一個:「大和人士?」
他皺皺眉頭,未作回應。
場上銅鑼正在此刻被敲響,太子和評審們進場了。經過一番跪拜,啟賽儀式和宣詞,心裡既替韶衷擔憂和緊張,也被賽場上的氣氛帶動了興奮的情緒,玄海和我那番對話便被終斷了。
只是,經過這一番對話,我明顯感到心中某一道防線被瓦解了⋯⋯
所以,這個人是和我一樣從地球來的嗎?而⋯⋯無論他是從哪個時期的日本來到這裡也好,他拆穿了我是女兒之身,卻不覺得這事有多驚世駭俗,對嗎?
今天只有餘下的三場賽事,定榜首三人名次。首場是勝組第七輪賽事,即是韶衷對上了姜泰暉,是我從武試初選前便憂心會出現的情況。可是平心而論,姜泰暉的武功,在我看來真的是連旭都比不上。我思忖了兩天,總覺得旭那天是故意讓姜泰暉的。對上韶衷,姜泰暉定然完全佔不了便宜了。以我對韶衷的了解,他雖不會不顧及姜氏嫡系的面子,但他既說過「不讓」,便肯定是不會輸的。
果然,韶衷運上《萬象心經》,顯然未盡全力,竟也能在三十招內揮劍劃斷了姜泰暉腰間的玉墜掛繩。姜泰暉退開兩步皺起眉頭,再次欺身而上直刺韶衷左肋!也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瞭韶衷已然在遷就他,以為還有敗敵可能,還是心高氣傲認定韶衷一定要輸給自己⋯⋯但見韶衷本已平息了劍氣,忽然雙眉上挑似是對姜泰暉的攻擊有點意外,只好及時揮劍格擋。這一下本是出奇不意,他沒來得及控制內力,兩劍相交之際把姜泰暉震飛數步猶未停下,竟然後仰倒地。如此一來,敗得實在是又狼狽又難堪⋯⋯
我暗犯嘀咕:「我扒著輸都覺得尷尬,他仰著輸實該措顏無地了⋯⋯」
但聽身旁玄海輕斥了聲:「狂妄!」
我用眼角餘光瞄了他一眼,他瞅了回來。因實在未能摸清他的心思,我訕訕問:「姜家少爺嗎?」不該是指韶衷吧?
他似有點訝然,反問道:「不然呢?我嗎?」
我心下輕罵了句:『你昨天的做派確是很狂妄啊⋯⋯』但這話我當然沒有說出口,只繼續訕訕笑道:「喂,玄海,若是你下場,十招便贏了吧?」
他不屑一顧視,亦沒有回話,我輕嗤了聲作罷。看他這副吊兒郎當貌,實在猜不透他考這次武科舉作甚。不過轉念一想,自己豈非也是如此?既然我本來也是考來過癮,志在參與的,在意他作甚呢?
如此,接下來姜泰暉對上生滅賽區的郎冉曦⋯⋯還未開賽,我已預想到結果。也許剛才郎冉曦正在候賽區熱身,未有見到姜泰暉和韶衷對賽吧?經過昨天與我和玄海的一番纏糾,他顯然未敢對首三位的對手鬆懈,鑼鼓聲響他便運起雄厚的《懷陽訣》,接連廿招揮挑刺砍,姜泰暉完全只有勉力抵擋的份。我是接過《懷陽訣》內力的,自知那看似易破的招式背後的力量。果然,姜泰暉被步步逼退之後,連進攻的時機都未曾找著,「喀撐」一聲,長劍飛脫離手。
郎冉曦愣了愣;全體觀眾也都愣了愣。
這兩場賽事,比起昨天精彩的賽況⋯⋯未免太沒看頭了吧⋯⋯?
如我所料,憨厚的郎冉曦也沒有相讓。我下意識瞥看旭的神態,他彷彿陷入了沉思,腦袋微不可擦地左右搖動著;至於我身旁的翔,則雲淡風輕地一笑置之。
遠遠眺望貴賓席頂層,五獸座上那位倒真的是萬年寒冰,臉上一副怎樣都無所謂的表情;弼王在其下首,晴光灑逸,看起來是真的高興。
然而,場中的姜泰暉眉峰緊束,陰霾般的眼神閃著寒光,我看著總覺得不自在。
心中想著有的沒的,翔伸手搭在我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我強自鎮定下來。管他生沒生氣記不記仇呢!日後怎樣,見招拆招便是了。
最後一場賽,是韶衷和「敗部復活」的郎冉曦爭冠之戰,比起昨天我和旭對賽那場打得還要久。韶衷的劍招一貫是走沉實穩重路線的,大開大合式,本就和郎冉曦的風格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因他長久以來與我對招多了,步伐之間要靈動些許。一戰下來,一氣呵成連綿不絕,我心底裡冒出了一個滑稽的念頭,覺得似是在觀賞「少林大戰武當」,倒使我放鬆了原來緊張的心情。想起武當,不得不聯想到《倚天屠龍記》,和主角張無忌。腦海裡勾起了年少時和閨蜜們討論的無聊話題:「你說,如果世上有個郭靖,有個楊過,有個張無忌,你會喜歡誰?」
那時我想都沒想便回答:「我選令狐沖,都別和我爭。」
我暗暗自嘲⋯⋯最後,我心許了個甚麼人?思量半响,得出了個結論:蘇普。
哈哈⋯⋯
全場轟然發出雷動般的掌聲。我把思緒從雲端扯回賽場中央,見韶衷的劍直指向郎冉曦的心口。
勝了!而且,是從初選至決賽沒有一場敗陣的完勝!我心雀躍不已,不斷向場內的韶衷豎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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