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表舅不在書房,他院裡的小廝告知,若有急事找他,可領我去舅公的千鶴園去。從母親的清容閣前走過,順著迴廊向著赤陽下降的方向攀上小斜坡,金燦燦地刺目得教人眯起眼睛。
到了舅公的院子,僕人進去通報後,總管良介叔竟親自來引我進去。許久未踏入這木門,不禁感慨,一切景物依舊,人面卻何去了呢?目光所至,彷彿看見父親在和一位身穿月牙白袍的佳公子在亭中對弈,母親帶著翔和我在一旁籐架下吃果子,喝果汁,欣賞如夢幻瑰麗彩雨般的紫藤蘿。偶爾看向夕陽的方向,能見到金光閃閃之中,兩位翩翩男兒,皆凝視著我們,看母親的眼神,竟是一樣的溫柔疼惜。那個人,叫甚麼來著?
「他是你雋叔叔。」母親俯身柔聲道。
「秀而!不得無禮!」舅公輕斥。
「無妨,小青羽,來喚一聲雋叔叔。」男人的聲線有點媚惑。
「雋叔叔!」是翔的聲音!
「翔!這不是你能叫的!」舅公急急責備。
翔無辜的眼神看向我,然後在三個大人之間徘徊地轉著躲著。白衣男子淺淺低笑,那笑猶如拂在臉上的春風。他拍拍翔的頭頂,依然保持蹲著的姿勢,期許地看著我。
「雋!雋!雋豬豬!」
那時,我有三歲了嗎?好像小短腿想跑快兩步還是會跌倒的年紀。
「哈哈哈!」是非常動聽的清朗笑聲,下一刻,我被舉起到半空中,我心花怒放,咯咯笑著。
到了舅公門半掩未合的書齋外,良介叔示意我可以進去後悄然退下了。我待舉步邁進,卻驀然彊住。
房裡邊,傳來舅公的聲音:「如此也好,秀而的玉環著實於我們沒用,徒增愁緒罷了。」
「那年把東西送來的人說得隱晦,甚麼『該來的人沒來的話,就送予我們家的女兒』?當時我也想,是否青羽被藏到甚麼地方終會被送回來呢?她一個孤女,能去哪裡呢?」遠表舅沉吟。
「說實在,便是我們家真生了女娃,我也捨不得讓她戴啊… 遠,你可知,那玉環和嫁衣,本是小倩的東西啊…」舅公的聲音滲著些許淒愴。
「父親,你確定你同意了?本來只是羿遙隨口一問,我們便是找不出甚麼,他和貴上嬪也不會說甚麼的。一旦東西入了皇陵,就不能反悔了啊!」
我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談論甚麼,雖然滿心疑惑,卻明白既然知道我已進院子還聊著,這些多半不是甚麼秘密,若我再拖延著不進屋反倒不妥。我輕叩房門:「爵爺,大哥,打擾了!」
「是榷弟嗎?進來!」遠表舅迎上門來。
「參見爵爺!」我入屋先行禮,未等舅公回應,遠表舅已經按住我雙拳:「有甚麼急事不等晚上說?你是第一次來千鶴園吧!」
「也沒甚麼要緊事。就是我師兄來了,我和他好久沒詳聊,今夜想和他帶上吟心到外面玩玩,特來告知一聲。我師兄還說,好久沒和我促膝對飲,恕晚輩冒昧,不知若是我留他在院子裡宿上一宵是否合適?」我是看著舅公詢問的。我知道遠表舅對我一直寬容,可既有長輩在,便不能越了矩。
「是遠之前提及過那位,姜太傅庶弟的外孫兒嗎?不礙事!你們倆好好聚聚。」舅公慈愛地笑道:「榷,落英苑本是獨立廂院,以前除了我姪女一家子來時會住在那裡,一般都是些長期留訪帝都的朋友或同僚居住,你既住那,當成自己家便好,只要不損我府名聲,我一般也不會過問裡邊的事。你們年青人愛怎麼玩就怎樣吧!」
「是,謝爵爺!」
「父親,那剛才的事就這麼定了,我現就去安排。沒甚麼事我也告退了,我送榷弟下去。用膳時再聊吧!」
「好,你去吧!」
沿廊而下,我鼓起勇氣問遠表舅:「大哥,恕作弟弟的魯莽,剛才可是打斷了爵爺和你說正事?」
「無妨,你來時都已經做好決定了。要說是正事,也是私事,說是私事嘛⋯⋯卻也是正事。所以父親有點躊躇罷了。」
「喔?這倒是奇怪,能說與我聽的嗎?」
遠表舅凝視著我,彷彿想通過我的雙瞳挖出我腦袋中些甚麼似的。
我不自然地轉開了頭:「是不合適說的事情吧?」我乾笑兩聲:「抱歉。」
「也沒有甚麼說不得的。就算我不講,大概翔弟還是會找你抱怨。這事,他肯定不認同的。」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翔弟,他對秀表妹一家的意外,總是無法釋懷。」
「是前面清容閣的主人吧?」我幽幽問:「好幾次我見到二哥經過,都會在外面停駐許久。」
「是,也不全算是。」他見我疑惑,解釋道:「秀表妹時會到帝都,偶爾她一個人來看望父親,一般便下榻清容閣;妹夫和我甥女一同到訪時,帶上僕婢人也不少,多半便住在落英院,但小甥女喜歡清容閣的佈置,表妹也時常在裡邊奏琴。」
表舅深深看了我一眼,見我微微頷首沒有說話,繼續道:「『清容閣』取名自北斗宮中玉衡(1) 的『清容宮』,原來父親改這名字,卻本來是為了悼念清容宮上一位主人的。她是姬朝末代弘帝當年的寵妃,三夫人之一的玥貴妃,是我的姑姑。後來姬氏子弟皆亡,亂中我姑姑也不能倖免於難。先帝登基後,遣了皇仗鸞輿來迎我們父子從邊境羅舟遷至帝都,那時興建平寧公府時,父親就問准了先帝恩典,用『清容』來起了那座屋子的名。父親說裡邊擺設是按姑姑在西域時的閨房佈置的。可是又如何呢?這房子,你說它是客房?父親從不讓人住進去;說它是主人房吧?卻是無人住在裡邊。」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來到了清容閣前。我不自禁停下來看那副牌匾,有點悲傷於它長年的冷清。
遠表舅挨著柱廊的外柱,也和我一樣抬頭看著:「不久有一天,我們本都以為已經罹難的秀表妹忽然出現了,說姬弘帝和姑姑護著她成功逃走了,她卻不想面對晏烈帝,不願意回宮。表妹找來,是因為她和別人私定了終身,知道我們在帝都,希望我父親能作為長輩,成全他們。表妹本姓姬,在麓華府出嫁本就不成體統。可是沒有我們,她還有誰呢?於是,父親讓她用清容閣作了閏房,就在這裡出閣,在落英苑拜了天地高堂。那時來的賓客,我還深刻記得,只有三人:妹夫的妹妹,他的一位義兄,還有先帝。先帝終究發現了表妹還活著,卻不曾說甚麼,他就是如此默默地愛著秀妹。」
我輕嗤了一聲。對這些事,我自然是全不知情;對烈帝原來如此深愛我母親,也深深訝異又感動。可是,他愛的是我母親,便是我父母間的第三者。我再感動也無法接受。那月牙白衣裳的佳公子如春風般和煦的容貌浮現了出來。想來,他便是晏烈帝,一位被我喊過做「豬豬」的皇帝。可是⋯⋯除了在麓華府以外,我總覺著我該還在別處見過那記憶中的身影。大概是在洛南彥水吧?他既如斯愛著母親,父親對他似乎也無畏忌,烈帝要私訪洛南也非天大的難事。
見表舅疑惑看向我,我尷尬一哂,訕訕說道:「帝王之愛,又有幾分真誠?」
遠表舅站直,示意我邊走邊說:「我感覺吧⋯⋯他是真的愛秀妹。自從他在巒陽夷陸受重傷歸國,讓當今聖上攝政,掛著皇帝的名銜卻連廣陽宮都讓了出來,你可知他遷哪去了?」
「莫不成…是…清容宮?」
「正是。」
這下,我是真的無語了。不知道先帝和我母親到底經歷了些甚麼?既愛得如此深刻,又何以失之交臂?
遠表舅在沉默的空氣中續道:「兩年前,烈帝駕崩後,今上開始建皇陵。雖說當年天下易主乃形勢所逼,而當時的烈王也是姬弘帝最信任的郡王…天下易主至今已廿載有一,我國國號仍未更改,可見晏氏朝廷登位的無奈和對舊主的忠心… 可是,難道真能下葬到同一個皇陵去嗎?剛剛你到千鶴園時,我和父親商議的,正與此事有關。」
我不解,卻不想追問顯得自己多管閑事,便耐心等待下文。果然,遠表舅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實在是一個很稱職的說書郎。
只是,當我得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瞬間連外出遊玩的心情都消失無踪了。要不是不想失約於小慕,我實在不想裝作若無其事。
註:
(1) 北斗宮中區域分布以北斗七星並其輔星之名而起,外廷分做天樞、天璇、天璣、天權四區,內廷則為玉衡、開陽、瑤光、洞明、隱光五區。
ns 172.69.58.8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