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等到照兒睡了,依舊剎有介事的繫上了鈴鐺,囑咐好守夜的侍女,我便悄悄溜出院落,一路急行至議事廳,眼看四處靜謐,便閃身鑽了進去。環目四顧,但見書案旁堆起了大大小小的錦盒,我前去細看,卻未見昨天遠表舅手拿著的那一個,不由得有點失望。
「小榷,不知你半夜鬼祟前來所謂何事?」
我一直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這句話在空氣中飄來得突然,聲音如鬼魅一般清冷,聽起來像是很遠,卻有點飄渺,到得我打了一身寒顫回頭,淳于素行竟然已移至我身後一臂遠的距離。
「我⋯⋯」事情突發得我連害怕的心情都來不及生出來⋯⋯「你⋯⋯你怎麼出現了,竟一點動靜都沒有呀⋯⋯」
「傻子,我府是甚麼地方?多少官員被彈欬了,心有不甘,要潛進來毀滅證據?你當我這議事廳真那麼鬆懈,讓你說闖就闖嗎?」
「可我沒察覺碰到機關呀⋯⋯」
「你猜猜?」他好脾氣的笑著,嘴角上揚,實在不像在和擅闖禁地的人對話的模樣。我雖實在是好奇,卻明白他這話並不真的是要我去猜他如何得知我來了。
「素行,對不起。」
「你是要幫哪位官員呢?我聽說你進星圖才不過十幾天,這麼快便結了黨?小榷,平寧公府,姜太傅府,在朝中已是不能再高的地位,你不滿足嗎?」他依舊微笑著,聲線卻冷如寒霜。
「不是的⋯⋯我⋯⋯」面對他不再似水溫柔的語氣,我心裡涼浸浸的,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笑意無溫度,語氣如刀峰的人,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小榷,你不願與我說,是想跟府衙的京兆太守大人說?」他語氣凝重,雙眉緊皺:「你為的是誰?有何目的?難道真如外間傳言,要謀反麼!?」
嚇得我一個激靈。這一庄罪名太重,我揹不起:「等一下!我不知外間是如何識得我,我到星圖以後除了麓華府也沒到處認識甚麼人,你別亂栽!」
「噢?那你且說說,你躲開眾人獨自來此所欲為何?」
「我來找一只白玉環。」我從那片空白中掙出,還未緩過來,竟口不擇言地說了真話。
淳于素行似乎未想到我會這般回答,愣了一愣。他往前踏了兩步,把我圈在牆角。他顯然認為我是在胡扯,渾身產生了一股壓逼的力量,冷冽地問:「甚麼玉環?你來內閣大臣議朝政之地,找件女人的首飾?荒謬!」
我心裡著實覺得諷刺⋯⋯當我滿口謊言時,旁人大都被我胡弄過去,到我腦袋好不容易打結了,不得不說真話了,反倒像是一個荒唐笑話。可是身陷此境,我思來想去卻沒有完善之策:「沒騙你。那天大哥和二哥爭執時我聽見了,他們那位表姐妹有只玉環遺落在他們屋子裡,說是留著沒用,不如答應了你的請求,把玉環送過來給你。我此番來便是要找它。」
淳于素行眉頭緊鎖,顯然不相信:「你要那玉環何用?別告訴我你是出於好奇。」
難道說我想據為己有麼?抑或說想把它偷了回去給翔?突然靈機一觸,想到其實母親的事雖是宮廷秘辛,但他們如此接近帝王之人,誰不玲瓏剔透?遂道:「你記得我和你提過,我本籍洛南?」
他輕哼一聲,一副不屑貌,卻終究撤了那道咄咄逼人的氣場。
「大哥說起他表妹,那名字我自是聽到了。我小時候偶然和她夫君結過短暫師徒緣份,結識了他們的女兒,雖算不得是青梅竹馬,可相處舒心,甚是投契,我甚是思慕於她。可惜⋯⋯一別終成永厥⋯⋯」為了逼真,我頓了一下嘆了口氣:「偶然聞得那玉環本是有待我那位小師姐回去取的,雖然已經不可能了,可我心如何如何,實難忘卻,便一時生了慾念想偷來作個念想。」
眼前的人依舊凝著冷臉,眼神卻不再冰冷:「你那時才多大?談思慕,不是有點可笑嗎?」
「素行,你可知,有時候感情這回事,是你斷了氧氣供應後才發酵出來的。」見他不解的神情,我忙改口:「像是你封上了瓶口隔絕了空氣,酒才會被釀出來。當酒濃了,情深了,你再追究是甚麼時候開始動情的,卻多半已難覓得起點。而這種感覺,很多人是失去以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這樣說,你可懂?」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睛裡流淌著溫柔:「小時候你不知,待她消失了,你朝思暮想,反倒慢慢釀出了思慕之情。」
我深嘆一聲,這一聲,動的是真情。當年,我朝暮和卓承風相處,一直只覺得他是個哥兒們的存在 。後來和他鬧了一場,失去了他的日子,他時時刻刻在我腦海中出現,牽扯著我心窩裡的痛,慢慢地,我才驚覺自己是如斯愛他。可是當我嘗試回想到底我是何時愛上他的?又答不出所以然來。是初識那陣一起溫習功課之時?是我和別人分手後他在滂沱大雨中出現在我身邊之時?是他放了狠話說以後別在見面之時?
眼裡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層水氣。我一痛之下,習慣性地把手按到心上,觸碰到一件硬物。噢對了,這戲未演完。
我把胸前藏著的玉環拿出來:「本來我想,你們反正都沒見過麓華府的玉環,不過是送去做陪葬,那我用只假的偷龍轉鳳,大概也無人知曉⋯⋯偏生就遇到了你。」
「斯君之罪,你擔得起?」雖仍是句質問的話,他嘴邊噙著那絲笑,已不再凌厲。我知道我過關了。
「我沒想那麼多。」
「滿帝都流傳著,都說凌波府有位天才,年十七投考舉人,時官以當時縣中治水難題作為考題。聞說,眾考生之中所答不外於興堤,建渠,引水入庫。倒有一人居然不以如何預防洪水外溢作答,卻解釋了如何減少源頭之水流入河裡。如此有趣之人,你說他可能是一個不深思孰慮之人?」
原來,我還未曾外出交際,去年鄉試中我的答案已經在帝都傳開。我直視他,回道:「竊以為,理智上清晰,情感上糊塗的人多得很。先帝不顧世俗議論,與凝貴上嬪同殿而居,是智是不智?」
「不要妄議先帝。」
「迂腐。不過照我看,他未必沒有深思孰慮過,不過是不想被束縛罷了。」
「你還說!」他欺身而前抓住我的下巴,疾言道。
「素行,」我扭過面,擺脫了他的手指:「你剛才說,外面都在傳我想要謀反,是怎麼回事?」
他眼神閃爍,看不出到底是戒備還是擔憂:「外間有傳言,前嵇輋王有遺孤流落於世,說他如今已到帝都來了,要為父平反。」
「啊,是這個嘛⋯⋯你問錯人了吧?我倒聽韶衷說過,嵇輋鄯譽歌,好像和那平公子有甚麼關係。」
「噢?是嗎?可我沒聽說鄯譽歌他中過甚麼毒啊!」
我大駭:「淳于素行!你⋯⋯到底查我作甚!」
「別緊張,我又不害你。」
不害我,卻對我的事如此上心,說話如此輕描淡寫,行事之間卻深沉而囂張。他到底知道我多少秘密?又與殺我全家之人有何關係?莫非我與姬毅平之間真有甚麼連繫?
「小榷,鬆一鬆你的眉頭吧。如今好像是我逮著了你,這形勢下我還沒拿下你扔到府衙、甚至直接送刑部,你反倒質問我?」
我無可奈何,深深吸了口氣,警剔地盯著他。
「你說麓華府送來了一只白玉環,我倒是沒收過。」他繞到書案另一邊,打開了案後的黑檀櫃,抽出我昨天見到的錦盒:「你自己看吧,遠他送來的是這個。」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一條絲帕,上面繡著「娉婷」二字,正是母親在坊間銷賣繡品時所用的表字。「大哥居然騙我⋯⋯」心裡懊惱得很。
「沒事你便回去吧,我今夜且當沒見過你。還有,照兒甚是喜歡你,別的先生都無法讓他安靜學習,他卻願意聽你的。要是明天沒要緊事,你多留一天吧?反正後天清晨我也要進宮到戰兢館辦些事情,可順道載你去辰冑練場報到。」
「素行,我很好奇,你功夫這般好,又是武將家族出身,你卻為何投考文試反倒不考武試呢?」我答非所問。
「便是考中了又如何?我暫不欲從軍。天下間能文能武的人多的是,像你這般的,我告訴你,不是被人議論成自視過高,便是無棱兩端其志不堅。」
「我也沒意欲從軍,投考不過是想磨練一下罷了。素行,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認真的。」
「朝廷大事,豈容你兒戲對待?」他看來是真生氣了。
我調皮吐吐舌頭:「你奈我何?我可是名正言順考上舉人的。」
趁他還在瞪眉弄眼,我迅速逃離了他的鉗制,回頭笑道:「謝素行兄包疪在下的大恩!我明天就留下來陪你兒子多一天,權當贖罪囉!不過,朝廷公函卻擱在麓華府,要是無礙,明天我帶上照兒回去一趟可行?」
「不行!」素行絲毫不曾猶豫地拒絕:「明天我不休沐,下值時去跟遠說一聲好了,反正遠他後天也是要去翰文閣的,讓他把公函帶來就好。」
「欸,淳于素行,這是我的事,你怎麼就替我安排了呢?況且東西在我房裡,難道你讓大哥去翻嗎?」對於他那砍釘截鐵地決定我的事情的態度,我心裡著實有氣:「我不管,總之明天午後我回去一趟。你要是不放心你兒子外出,我哄他午睡後才去,不帶他就是了。」 不等他回應便奪門而去。
ns 108.162.216.6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