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換了一身素淨衣裙頭戴斗笠的小慕,我們從馨歌樓走出來,原來寶馬雕車的街道,已然如映畫落幕以後,在漆黑之中平靜安祥而滿足;一如我的此刻的心情。
「小慕,我匆匆而來,沒有車馬。從這兒走,要走上半個時辰的,妳累不累?」
「不累,我願意走。」面紗朦朧,卻能看見她甜甜的笑意。我用力握緊她。
「哥哥,」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輕羽撫上心頭:「你,是我姐姐,對不對。不知道為何,每次夢見那個畫面,我總感覺那影子是個姐姐。我看不見,但聽覺和感覺要比較靈敏一些⋯⋯我心裡面知道的⋯⋯」
長街上悄無聲色地走著,我把我倆人的身世向她娓娓道來。雖說她才十二歲,但也許是因為流落到歌樓的經歷,她表現出的穩重令我覺得她應該能接受一切的。
「我父親和妳母親,乃新月西域『胡咄葛氏』,在臧疆大陸我們為了簡便,以往都只以『胡』為姓;我母親,即是妳舅媽,是前朝姬弘帝倖存的女兒。十年前,洛南彥水的一場大火,把我們家的鏢局上下四十一口的屍體,燒成了灰燼。那夥人來屠殺的時候,我曾經以為是晏烈帝想要滅我母親的口,可是仔細想來,他們若真想除掉姬朝遺下的公主,從前有的是機會,根本不用等到那時⋯⋯況且,按我乾爹說的,那幫人的目標更似是妳和姑姑,但兄妹同心,父親又如何袖手旁觀?我記得,那時來殺妳的人因為誤傷了我,還曾經慌張過⋯⋯」
她沉默了一會,努力地調整呼吸⋯⋯乍聞身世,她顯然有點不知所措。
「姐姐,那麼,我父親⋯⋯」
「小慕,對不起,對於妳父親,我實在知之不詳。妳會姓了胡,都是因為他不曾回來過。也許我父母和姑姑知道他是誰,可他離開時,我還是個不到六歲的稚童,我實在⋯⋯」
「我明白了。」她握住我的手輕微抖動了一下,然後回握的力度又加大了些許。
「姐姐那時,為了保護我而受了傷麼?」
「那時才週歲的妳在床上哭,我慌亂中一直在找妳,進房時見到兩個歹人同時揚手,我撲上來的時候,右臂中了暗器受了傷,但是也無法保法護妳周全。後來我昏迷了,再醒過來,物是人非。那時我師傅為了必需讓歹人相信妳不在了,便把妳送走了,消毀了一切痕跡。從此,我改名換姓,扮成男子,認了師傅做乾爹,一心一意學藝,為了變得強大,為一家人復仇雪恨。」因為半夜寒風,我聲音也像小慕的小手,禁不住的微微顫抖。
「小慕,妳⋯⋯不要恨我乾爹。我曾經惱他不留住妳⋯⋯但是妳知道嗎?如果那時他把妳留下,先不說那會否增加我們被那幫歹人找到我們的危機,乾爹是否能護我們周全,但是,肯定的是,會減低我想要復仇的心。這是他的用心。我也曾想過,為甚麼要復仇呢?其實有時候我也寧願一家人在一起,開心安穩便滿足⋯⋯只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無法重來,要怪,我也怪不起來了。」
「姐姐,這麼多年來,妳為了我,受苦了。」
兩行清淚自我眼眶奔流而下。「妳⋯⋯真不怪我們?」
「剛才彈琴的緋姒小姐,馨歌樓的樓魁,是我多年來侍候的小姐,她說的很多深奧道理,我不夠聰明無法理解,卻是有一番話她反覆告誡過我的,說是:妙見造星子是為了黑夜之中點點璀燦,但每造一顆,便衍生一人,這是妙見不甚管的。衪只管星星,世間萬物的秩序,不過是祂設計星軌的序,祂高興了,星星亮些,祂不高興了,隨手拋棄。所以,星子有星子的軌道,而各人自有命數,強求不來的。」
我心裡暗嘆,這位緋姒小姐實在是看盡世間冷暖,盡得我地球道教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精髓。納國信奉北辰教,以宇宙軸心的北極為神,稱為妙見。這自然也是姬二世頒布日心說後,開始大力推行的教派,只不過但凡新神,原本就和原始教派密不可分。原來的妙見呢,是晚空上彌天期一年一遇的喚陽星,而不是後來的北極星。
聽到小慕服侍的是這麼一位腦袋裝著宇宙的姑娘,我心裡安心了不少,料想小慕也不曾受太多的苦。
「她說的自有道理,不過悲觀了些。小慕啊,以後,妳即管放縱一下自己的小女兒情態,有我在呢。」
「姐姐,妳又何嘗放縱過了?」
「我⋯⋯嗎?」我⋯⋯我不同啊⋯⋯我已經曾經年少輕狂過,愛過,痛過。重生了,反倒不太在意那些。如今的我,找到小慕了,此生尚餘的任務,除了找出害了酒泉一生的仇人,便只有盡可能了解這個世界多一點。無論是否能再墮進穿越光年的時空隧道回去我的故鄉也好,終此一生留於此世也罷,只因為我生就成一個熱愛科學的人,就單是一份好奇心,我也是想要知得更多更多。
「沒關係的,只要看到妳無憂無慮的,我便開心。小慕,我會想辦法治好妳的眼睛的。」
「姐姐,按妳說的,逼不得已送我離開的是妳乾爹,我來這裡之後,用的肯定不是我本來的名字。妳為甚麼會猜到我叫尹吟心呢?」
「我是大膽猜測。其實,乾爹從來沒有多提放妳逐水之事,也許他心中也是內疚的。我不知道他給妳起了個名字,更不曾想到儷娘會直接用那個名字。」
我心想,估計,儷娘是刻意的,好讓那位「平公子」身邊的人找過去⋯⋯
「這實在是環環相扣的恰巧了。我能猜到,是因為乾爹起的名字裡有玄機。『小慕』,是妳的小名。我們新月西域的人,都有大名小名之別,小名是近親稱呼,大名呢,就是正式的名字。妳母親,名『裊裊』,父親叫她『若水』;我父親,名『堇』,我母親則喊他『飛狐』;我呢,本名『酒泉』,小名『青羽』;『榷』,乃是我如今的仕字。姬朝及如今的晏朝,男子一般及冠後,或入仕,或從武,或經商時用於公事的,皆是用不諱字。」
「這些規矩我都不懂,幸好我是女的。喔,姐姐,我不是⋯⋯」
「我明白,」我輕笑,續道:「其實一般官宦或富貴人家的女兒也時有字,不過那性質更似是大名小名之別囉。言歸正傳,小慕,說了這麼久,難道妳就不好奇自己的大名?」
「嗯⋯⋯難道,是和『吟心』有關?」
「是的。妳本就有眼疾,而且大概緋姒姑娘和儷娘也不會花心思教妳認字。這沒關係,以後總有辦法的。小慕,妳聽好,妳的全名是『胡咄葛 念君』,是因為姑姑太思念妳父親而改的。我剛剛聽到妳在這裡用的名叫『吟心』時,就想到若是把『念君』二字,反轉過來拆開,剛好可以砌成『尹吟心』三字,就大膽的說了。洛南在十多年前,曾發生過奪嫡之爭,當時天草君的四皇子奪位後,不但滅了原定繼承皇位的二皇子⋯⋯所謂『飛鳥盡、良弓藏』,原來跟隨四皇子的尹參將後來也被定了勾結罪,和二皇子麾下的龍苓將軍滿門被誅。我剛才靈機一觸,便順勢隨口撒了個謊。」
「念君,念君⋯⋯姐,妳說我母親該有多愛父親啊⋯⋯」
看小慕一臉傷感,已然無心聽其他有關這個國度的事情。我也覺得無所謂,我多操心便好。況且她今晚的衝擊比之於我的,肯定要巨大得多,如今表現出迷茫、疲態、各種負面情緒,都實是人之常情,她已經算是很平靜的了⋯⋯我便不再說下去。
差不多回到悅來居客踐,我放緩腳步,轉身抓起小慕另一只手雙手握緊:「小慕,在找到我們的仇人以前,這是我最後一次喊妳『小慕』,妳以後也謹記,明裡暗裡,都只能叫我哥哥,知道嗎?」
她乖巧地點頭:「吟心懂得。」
找到小慕,在天上的父母該安慰了。無論如何,我不可以出錯,只會盡心護她周全。對她,我非無隱瞞。瞞了乾爹對姑姑的愛免得她胡思亂想,瞞了我的寒毒怕她因此歉疚。她是我妹,我八歲時奮不顧身護下她,如今,也當一心一意為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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