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試守則其實不複雜,基本上是三點。其一,每人限登記兩種武器,每場只可選用一種;比試期間一旦被發現使用暗器,立即淘汰。其二,武器墜地者,或比試期間身體被攻至離開了賽台上劃下的比賽範圍者,敗。其三,務必點到即止。刀劍無眼,輕傷難免,但若致對手傷及經脈,臟腑,筋絡,或致大量出血者,立即淘汰並予以問罪。
戰鬥試初選將安排在孟夏初五,比文試遲兩天開始。首兩組在第一天各進行九場賽事,每位考生各戰三場;次兩組在第二天,如此類推。庚組在第四天也進行九場、下午休試。因文試共考四天四夜,安排的人還算貼心,容我等從墨院解鎖後還能先休整兩天,武考第五天下午才輪上辛組開賽,也是六人各戰三場。其後每組各剩六場,分三天完成。如此,初選第八天,武進士便算定了。次一輪的戰鬥試將安排在十六名武進士完成了長安殿戰略試後,定於孟夏廿號開始。其時,大概也是知道文試能否晉身殿試的時候了吧?
分派準考牌的時候,除了甲組頭幾位我嘗試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了幾眼,後來的便失了興致。韶衷一直認真留意著眾考生的體格、氣勢、步姿等等,估算他們的戰鬥力;我一向疏懶於此,他一邊在旁輕聲分析著,我卻忍著沒揶揄他「算了吧,保不準大家都在隱藏實力好不好⋯⋯你看看我便知道了,哪裡看起來是個能打架的?」
只是他有兩句話是入了我耳朶的。
「那位那須公子,實在完全看不出底蘊如何。」
「琅玡郎冉㬢,果然不負其名,豐神俊朗,眉目凜然磊落,倒真教人欲結識。」
我「哦」了幾聲,目光又被那銀白衣袂吸引了過去。剛才他轉身離去之際,我分明看到他隨在一個織金淡紫長袍的身影背後。這一幕好生熟悉,似是夢中曾見過的景象,是既視感(Déjà vu)嗎?
「小榷!到咱們組喇,快跟上!」韶衷手肘輕撞了我兩下,把我思緒拉了回來。我稍微整理一下腰帶,扯了扯衣袖和長袍下擺,跟著韶衷走到主觀禮台前,與眾人抱拳問好。那位與我和韶衷一起同考文武舉的赤鳥郡蕭步遒,生得精瘦幹練,相貌成熟,看上去三十出頭,上唇留了短髭,拼著下巴的小山羊鬍,明明是現代很時髦的鬍子風格,可是也許是因他臉形是比較有骨感的菱形臉,雙頰略瘦,這鬍子長到他臉上襯出了種猥瑣感。
準考牌拿了,寒暄過了,我開始失去了耐性。看著韶衷還在和其他人攀談著,我卻實在不想再多待,又不欲掃他的興。看往高台上,率性而冷淡的太子已經不知去向,我也再找不到景爺與他隨往那人的影子。獨來的那須公子似乎也離開了⋯⋯
不知為何,我似乎有點在意那清冷淡漠的身影,和那同樣淡漠的目光。這種在意,和對淳于素行的在意不同。對素行,那大概是一種無原由的吸引力所致;卻又因我心懷身世秘密怕他看穿,撞巧他又實在對我的事過於上心,且身上散發出一種危險性,令我無法不在意他。對那須玄海,卻像是一種「想他注意到我」的感覺。或者是因為我好久未被人如此無視過才會在意他吧?
忽然,我肩上勾搭上了一條胳膊,如小溪一般清甜歡快無憂無慮的聲線響起:「榷弟,哥接你來喇!我見子躍在家,想著你總不至於要等大哥從翰文閣下值吧,便想起要來看看你。怎樣?無聊吧?想走了吧?我帶子躍出來透氣了。」
我輕笑:「翔!來的正好,實在是不想待了。你等一下。」
我小跑到韶衷身邊低語交待,他隨即向翔猝射出帶有火光的眼神。我委婉道:「我這幾天一直陪著淳于家的小少爺,實在是累了,只想早點休息。你不是還想多和別人交流嗎?翔來接我不正好?」
「誰讓你溜到淳于府去?自找的!」
「韶衷⋯⋯」
許是想起我的身世,他也沉默數刻,嘆了口氣道:「你先走吧,我晚些來找你。」
「別!」想起了遠表舅說的「今天要我把事情好好說清楚」,我二話不說便拒絕,這決絕的態度又惹起了韶衷全寫在臉上的不滿。我有些懊惱:「今夜平寧公府設了家宴,邀我出席。」
「是嗎?看來你認識了別人,都快把我忘了。」他賭氣走開了兩步,繼續和別人交談。我又無奈又氣,遂回頭與翔離開了。
雖說回平寧公府要面對身世大剖白,多少讓我忐忑難安⋯⋯但是醜婦終須見家翁,慢策回去的路上,心中反而變得平靜無波。那不屬於我,卻又溫暖而熟悉的兒時片段斷斷續續浮現,我看著翔在我前方不遠處的背影,眼前竟然變的模糊。他剛好回頭,對上我視線一刻現出一絲訝然和困惑,策馬回身,囁嚅問:「榷弟你⋯⋯怎麼喇?受委屈喇?是⋯⋯斐皞辰?」
「沒事,不關他事。」我隨便擦了擦臉上的濕潤,找了個最被濫用且可信度最低的理由:「有沙子吹進了眼睛。」
他定定看著我,顯然不相信。
我莞爾而笑:「走吧,我是真的累了。」
翔幾乎是每三五步就拋來一個耐人尋味的眼神,看得我背上都起疙瘩了。我實在受不了,為了轉移這位八卦星的視線,我撩起了另一個話題:「咳⋯⋯唔⋯⋯對了翔,問你個事兒,你知道今上身邊的景爺吧?他是耀爧庄的人嗎?」
「今上的貼身護衛景道然?怎麼突然問起他?你想知道甚麼?」
「其實也沒甚麼,就是對這據山為國,又似與臧疆大陸命數息息相關的耀爧庄有點興趣罷了。我曾經以為姬朝既亡,因由還牽扯到當時的玲瓏殿主⋯⋯想著晏氏即位,是否會清算耀爧庄,給世人一個交待呢?也想過它的勢力該從臧疆逐漸消弭吧。沒想到今天在那場合聽見了耀爧庄之名,而且還聽說兩位王子和姜太傅孫子的武藝便是這位景爺親授,便引起了我注意,想要探聽一下囉。」
提起耀爧庄,我實在是難以不上心的。酒泉的父親曾經是耀爧庄兌羲堂的庄徒,他在耀爧庄有一位義兄,正是庄主永道昆侖之子。聽說當年父親為救病重的姑姑,還用胡拙噶家的秘籍《鶻堀密經》作為「診金」,請永道庄主施了援手。後來庄主看父親資質高,人也憨厚,便收了進庄。姑姑病癒後,曾在坎滙堂待過一些日子,是以姑姑深諳水性,小時候帶著我到漓溪鏡湖嬉水抓魚時,我曾見過那如鮫人的風姿。小時候我總想,耀爧庄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呢?過往我每次外出歷練,總想著會有一次跑到月南山以北、西域以南一帶,尋找那片叫朔澤之地。傳說,越過了朔澤便是耀爧庄的入口了。可惜,我每次都因遇上不同狀況被東拉西扯一番,最後連彥水與昔江的交滙處都未至,莫談月南山以北了。
「景道然隨侍在今上身邊已經很多年了,具體原由我也不清楚。傳聞說,他確實是耀爧庄徒,可是他進宮不像是耀爧庄派的任務,且也弄不明白他當年緣何離開了。都說他是與某堂堂主起了爭執,被永道昆侖趕走的。這些年來,暗自估摸他是否細作的不乏其人,也有其他人臆測他是否暗自想為姬朝復國,可多年來從無人觀察出他有否對二皇子特別親厚,也沒人找得出他在沒在尋找失了踪的平公子和他的遺孤。所以,他該是真的安安份份地在為今上效力吧。」
「二皇子是永道氏所出?」
「是的。齊熤乃是瑞貴上妃永道氏所出。」
「所以,晏氏從沒問責於耀爧庄,耀爧庄在朝地位竟與前朝一般無異?」
「榷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1),你我當時都未出生。且你不是洛南人士嗎?怎地這般在意此事?」他頓了一頓,唏噓一嘆:「說實在,岑坤和永道黛月的罪過,也不該要整個耀爧庄受連坐承擔吧。耀爧庄對姬朝也好晏朝也好,都實在是盟友,也只能是盟友。岑氏夫婦和當年倒戈的玄武衛已伏誅,查有知情不報者問罪,岑家宗親削京籍被逐離星圖。岑夢鴻失常;烈帝仁善,當時還找了醫侍照看他,他卻因長年受軟禁,筋骨發育不健全,竟然一次祭祀時不慎,在神明臺下失足造成骨折,從此一病不起。別人都說居然還是在神明台前跌的,肯定是岑家作孽的報應。岑曉榕削髮,帶著稚兒自願守姬氏皇陵以贖罪孽⋯⋯其實⋯⋯⋯⋯」他忽然沉默。
「其實,那位榕昭媛和姬縕⋯⋯不⋯⋯岑縕,也算是受害者,對吧?岑相之亂,滅了姬朝,也造成了自己家的慘劇⋯⋯也算自招的冤孽了⋯⋯旁人不宜再計較了,對麼?」
翔依舊沉默⋯⋯勾起了這些陳年舊事,我心裡有點內疚。說到底,我們家,算是「旁人」嗎?
「我府因此痛失二子,是事實。」翔低沉道:「帝都中又有多少門戶,兵衛的親屬們,也嚐到痛失至親的滋味?秀姐她本來還是弘帝的掌上明珠呢,卻一夕國破家亡。唉⋯⋯可是,便是對岑家懷切齒拊心之恨,卻為之奈何?」
我也沉默了。這粧事,在大家心頭都是一條刺,卡在那裡永遠都在。可是我理解他的意思:耀爧庄「只能」是盟友。耀爧庄就像是一個國家,且泰半習武,整庄武藝高強,實猶是一支實力強大彪悍的軍隊,不容小覷。晏朝實在不會為了平復一小撮人的恨而問罪玲瓏殿的。萬一與耀爧庄因此交惡,與麟戈泰族多年的平衡也很容易被打破⋯⋯這是一場以國家百姓作賭注的問罪,烈帝自然不幹。要收復民心,從百姓著手便可。一國之民但求安居樂業,在位者是誰對平民百姓來說實在不甚相關的。是以烈帝施政,沿用姬朝良策,輕徭薄賦,還不改國號以示一切如舊。大概如果不是新皇陵建成,朝廷頒下了「先帝梓宮奉入晏氏皇陵之日,舉國停市,每戶需掛白幡,以致萬物祭鬼神」之令,怕是有很多人還未知帝王已換姓。
「確實,恨如何,痛如何⋯⋯奈若何⋯⋯翔,抱歉!」
他搖搖頭:「舊事已遠,況且⋯⋯其實若非那場亂,大概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世界上啊!」原來沉痛之色旋即被換上他那副一展顏便如星燦奪目的臉:「世事如棋,我們努力下棋便是了。」
我微笑答應,暗地想,我又何嘗不是如此。若非岑相謀反,我母親還能遇上父親嗎?沒了酒泉,我當年在萬丈溝⋯⋯會被吸進那壓縮扭曲的空間隧道,來了此地嗎?蝴蝶效應,果真令下棋之人手足無措。
「不過榷弟,照你說,你或許場上會對上姜泰暉吧?他能力如何我沒見識過,但我聽齊熤說過,太子和他平常要辦的差事多,雖然說都是師承一人,但景爺調教姜泰暉的時間是最多的,那要晉身前十六定當不難。」
「無妨,也得要我晉身,才有對上的可能。一切無定數,如你所說,我努力下這盤棋便是了。」
註:
(1) 有關姬朝末年岑相之禍,以及姬秀兒和飛狐的故事,請參見兩篇後的《一生醉夢一世空 — 前傳》。(在第二章《星圖》及第三章《步步》之間,插入前傳稍作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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