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元宵節後,我心中越發覺得一切都乃太子所為,卻又不敢直接詢問熙叔叔。這十天以來我能避則避,盡量不在明安堂出現,若熙叔叔實在有要事在和安閣商議,我寧可走遠路回文淵殿,也不願和太子待在一室之中。
今日午間,熙叔叔回殿時,隨同而來的有曲將軍和他的小少爺,連同幾位武官,看來是要議事,我便整理了幾本文案準備退出去。熙叔叔卻叫住了我,道:「榷,別急著離開,你來看看這奏報。」
我心中疑惑,接過他遞來的奏章,瞥見曲將軍正瞪著我,面色明顯不太好看。
奏報中所述,玉壺關爆發集體中毒奇案,已有月餘之久。因案發之地在關外,月門鎮官員並非時常巡查,是以直到如今才發現。據民眾口傳,出現中毒跡象的人一般都是在出席袄教活動時出狀況,因實在不知是否群染瘟疫所致,故請示今上該如何應對。
「榷,有何看法?」熙叔叔不疾不徐地問,眾武官都緊盯著我。
我不知他意欲何為,但想著前來會議的都是武官,為首的還是甚有氣焰的曲將軍,便清清嗓子,躬身道:「回陛下,臣以為此奏章中寫的未盡詳細,事情如何未知真偽,當先查清原由再對症下藥。」
熙叔叔頷首微笑,但聽曲將軍嚷道:「陛下,袄教行為詭異妖邪,施蠱之事亦非鮮有,臣認為這事該當機立斷,若拖久了怕會殘害關內百姓啊!如今月門鎮無大將,臣請旨,帶吾兒前往纖滅玉壺關外袄教聚集之幫眾。」
我見熙叔叔不發話,只靜靜凝視著曲將軍和一臉挑釁地睨視著我的曲在巍,便稟道:「陛下,臣認為只靠月門鎮官員片面之詞,何況其中多有猜測之意,便要剿滅玉壺關外的部落、毀人聖地教壇的話,有挑事端之嫌,未免會惹起麟戈泰族和西域不滿。」
「你!」曲將軍吹鬍瞪眼。
「卿的意見孤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得了熙叔叔解圍,我捧起手上的文案便走。本欲走正門穿過長安正殿離開,但見眾官員都擠在那邊,唯有不情不願地向後廊通路退去明安堂。
「嘻,竟有此等事情?」太子的語氣甚是愉悅,想來馮侍郎也在裡邊。如此甚好,馮侍郎平常巴不得我不待在太子身邊,我要走的話太子也不好阻撓。
進到副殿,發現不但馮禕章,竟然連姚亦敏亦在,該是跟著曲在巍進宮來的,碰巧見著他心思心念的太子。太子此刻鳳眼彎彎,笑容晏晏。我心裡甚是訝異,他這人向來凜冽,不知是何事令他寬容至此?但見馮禕章眉目間微現不屑之色,想來是姚亦敏逗得太子開懷。
我只欲匆匆經過離去,不想摻和到其中,向太子殿下行了一禮,便打算從旁溜走。
可惜事與願違⋯⋯平常馮禕章每每見著我都一臉不快,這次,他竟開口留人:「伏茸修撰,你且別急著走,這姓姚的在說曲家二小姐呢!聞說二小姐對你有意思,你也不聽聽這人是如何戲弄她的嗎?」
「小臣覺得,姚兄不似是無事生非之人,若真有對曲小姐無禮之處,估計必是事出有因。」
不知此話怎就招惹到他,竟撒起野來:「你這人怎麼這樣!對人人都笑容可掬、禮待有加,對殿下處處小心奕奕唯恐有失,獨獨對我總是冷著臉!我說甚麼你都不冷不熱的駁回來!」
我心裡暗自好笑⋯⋯沒猜錯的話,他是打翻了醋酲不知如何發洩,想隨便說些讓太子留心的事情⋯⋯可他也不想想,平日裡是他對我說話綿裡藏針多,還是我冷言冷語多?
我還未準備好如何回話,只聽他又嬌嬈嗔道:「既然殿下和伏茸修撰都護著此人,何不向曲府提出要人,提來當個內廷侍衛?既得殿下寬心,要調來殿前侍候難道還會困難?」
「禕章!夠了!」猝不及防,只聽太子冷冷一聽喝斥,聲線之中全是寒意。我眼角瞟了他一眼,只覺那雙眼眸銳利得能刺穿馮侍郎的心。馮侍郎顯然也被這語氣嚇著了,呆呆回視太子,一臉茫然和不甘,眼角隱隱泛有淚光。
太子深深呼出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後,少了凌厲卻依然冷漠道:「被你說得好像殿前護衛不過是個兒嬉職務似的?難道你們不知道,曾有本太子的貼身護衛被暗殺的事情嗎?」
馮禕章嘀咕:「還不是因為害怕他出事⋯⋯姓姚的武功不是挺高嘛?」
太子瞪了馮禕章一眼,他噘噘嘴,不敢說下去。
我皺眉盯著太子半晌,覺得他這份肅殺之氣不像是憤怒,更似是心痛⋯⋯直覺認為這事情暗藏玄機。他察覺到我的視線,無力道:「禕章,亦敏,你們先迴避一下,本宮有事情和伏茸卿說。」
馮禕章和姚亦敏眼光同時掃來,皆甚是不悅,卻未敢多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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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即使單獨與太子二人在一處處理公事,也不曾如此忐忑⋯⋯我心下甚是不安,不知他到底想說甚麼。
太子冷幽幽開口問:「這幾天,你是刻意在避開本宮?」
我閉口不言,心中戒備;卻深知此刻他要是發難,我如何戒備都毫無作用。
他輕哼一聲,續道:「你身中那毒,身上留有讓人一見難忘的疤痕吧?」見我捧著文案的雙手不自主地發顫,他忽然嘴角上揚,說了句令我大惑的話:「你怎地不問問本宮呢?你實在無需如此防備本宮的。坦白告訴你,我,都是受害者!」
我狐惑地瞅了他一眼,心中巧量著他此話真偽,他自嘲一笑,又道:「信不信由你。只是,你花那麼多精力防備本宮,倒不如多留神瑞貴妃。別以為她升位當了先帝的貴上妃便失去野心了。那女人是連當朝太子都敢動手的人,而且還真曾害死過皇嗣,何況只是區區嵇輋王?」
見我仍是不發一言,正自沉思,他嘆口氣道:「想走,便下去吧。」
我躬身請退,便急步離去。一路上禁不住回想過去與他各種對話的神態,尤其元宵夜他嚇唬侍衛的不善之言,和剛才那似惋惜似同情的態度⋯⋯照他這般說,他該是到現在仍然認為我是姬毅平之子?抑或是,剛才的所有表情都是裝出來的,目的不過想讓我撤防?
回到文淵殿,見案上留有字條,似是夜天光又讀到甚麼新鮮事兒想找我分享。我興致一被提起,便拋下煩惱匆匆往司天臺去。
「夜大哥!」
「小榷,來來來!看我發現了甚麼!」夜天光一見著我便拽著我往他書案走:「一行僧人寫下了畢先生的遺願,你來瞧瞧。」
他攤開了一殘卷,果然上面是一行襌師的筆跡:
可嘆余遇畢先生之時,彼已暮年。先生時念故鄉「Ελλάς」(音「希臘」),星夜每多凝睇天際,堅信Ελλάς位處此地西極。臨終所求唯見故鄉矣!與彼北行出玉壺關,折向西行。先生歿於玉壺,余復西行二月餘,過貢嘎,遇風沙萬里,終負彼願。
我奇問:「既欲向西行,何以不取道紫微、過嵇輋,而選擇先北行再折西?」
夜天光道:「納國未開國前,玉壺關曾出產過一種叫『石涅』的黑石,北方部落用多以生火取暖。其時臧王室高價採購石涅,為此建造了一條官道,直通玉壺關。可是因為開採石涅實在勞民,且商人刻扣工錢,北方部落連自己過冬用的石涅也不足,活活凍死很多人。直到姬元祖稱帝,便頒令禁用石涅;但是一直到姬二世時期,那條官道仍是關內最寬最平的官道。料想當時畢先生的狀況實在不佳,取此道是最合適的。」
「嗯,想必是如此。」我隨口應道。我不想表現得太天真,但對此地的歷史,確實除了姬清帝和弘帝兩朝的事兒,對其他的我都沒多大興趣。腦袋裡已經載有華夏演變至近代中國史,還有西方史,還不夠嗎?難道還要再塞?
只不過,我也實在未聽別人說過原來納國以前,是臧國的天下。我總跟著旁人叫這片土地作「臧疆大陸」,以為這是一個慣用名詞,卻沒曾想過這該有何出處,想想也覺得犯了傻。比方說,無論古今,歷史上都會出現「漢地」、「漢境」此類字眼,眾所周知那是華夏歷史中曾經輝煌的大漢皇朝;又例如西方人叫中國做Chine(或Cina、China等),源頭是秦國的「Qin」。這些用以命名疆土的字眼源自一個盛世時代,該是理所當然,只是我從前未有細想而已。
夜天光感慨道:「有機會能出玉壺關的話,該要尋到畢先生下葬處,好好祭祀一番才是。」
我心道⋯⋯人家是古希臘人,你用甚麼儀式祭祀他?
不過,這個出玉壺關的機會,隔天便落到我頭上。
熙叔叔說,玉壺關集體中毒案,他想派我去暗查。他也怕事情若耽擱太久的話,這不知是瘟疫還是蠱毒的奇疾會蔓延至境內,是以他不放心差遣文官前往,覺得他們磨磨蹭蹭的;但又怕派武官的話,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他只想盡快查探實況,或者其中端倪,好從長計議。
我疑惑問:「熙叔叔不是一直不放心我離開帝都嗎?是否情況有變?」
「確實有點進展,如今他的一舉一動我都派人盯著,調查的事快要到尾昇了。這次想讓你去,也是怕他突然反撲。不過我始終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出發,打算讓那須玄海陪你走一趟。」他沉實溫潤的聲線將我累積數日的陰霾一掃而空。
「熙叔叔,其實我一個人去也可以的。我足以自保。」
「我看你甚麼都好,就是這倔強的脾氣不好,總是不肯服輸的性子,也不多心疼自己。此行北上去陌生的地方,亦可能潛藏危機,多雙眼睛盯著比較好。」熙叔叔見我不以為然,便軟聲道:「那須玄海的武功底蘊如何,我沒看出來,但是道然看穿了,說他的實力在眾人之上,甚至在他之上。興許那須玄海是有甚麼理由令他不願意太接近兵權,但我觀察了許久,並沒察覺出甚麼來。你和他既相熟,便順道替我探一探吧。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為我所用更好。」
一國之君竟如此哄小孩地哄我,我還好意思拒絕嗎?
突然想起韶襄的生晨,我訥訥問:「熙叔叔,太傅府過兩天將設家宴,有邀請我出席⋯⋯我能過了廿七才出發嗎?」
他溫言道:「母后也和我提起過,說是皞辰妹妹的生晨對吧?你們自少在一塊,感情匪淺。我本沒打算要你明天出發,收拾妥當後,廿九日清晨出發吧。」
他對我的事一直如此上心,之前⋯⋯我竟然還懷疑他⋯⋯心中感慨,誠摯道:「多謝熙叔叔,青羽定當夙夜不歇,盡早趕赴玉壺關查案。」
熙叔叔雖淺笑著,但掩不住神色中的痛楚,輕語道:「你放心吧,待你回來之日,定能給你胡拙葛家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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