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和翔一起用過後,一向不喜應酬的他說要一起去淳于府,我正奇怪著,便見遠表舅穿了蟒袍而來,這才發現原來他竟不是以友人身份前往,乃是正式拜訪。看見翔一副生氣的表情,我用手肘輕輕撞他:「你心情不好,便別去了,大哥可不像是去閒話家常的。」
他伏在我耳邊耳語:「我去探聽消息。」
我隴起眉頭,甚是不解。遠表舅道:「他心裡不高興,非要把脾氣發到人家也曉得。翔弟我告訴你,這事是父親也同意了的事,先帝重情,這不是壞事。為了已去之人拒絕人家的請求?人家是本可當上皇后的人,她都沒計較,你這副模樣,不是只顯得我府思想狹獈麼?」
翔「哼」了一聲,別開了臉。我打完場道:「大哥別氣,是我讓二哥陪我去的。我昨天見了素行兄,答應了給他寫一幅字畫,想著今天有空能去叨擾,卻怕誤打誤撞闖禍,又怕你顧著照顧我誤了正事⋯⋯有二哥在我更自在些⋯⋯」
遠表舅看我的神色有點異樣,我隱隱覺得那像是在探究的目光中帶點失望,思來想去卻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遠表舅沉著臉和翔說:「那你好好陪著榷弟寫畫,收起你這副臭臉,今天貴上嬪帶著三公主歸寧,你別得罪了人家!」
在南祥坊牌坊下會合了韶衷,我們一同前往此坊中最尊貴的宅子──淳于將軍府去。到得府門前,我腳步稍有凝滯,因那府門的橫匾寫的「司憲府」令我詫異了一瞬。韶衷大概是怕我出羞,邊拉著我走,邊輕聲說:「課業這麼好,這人脈關係卻總是一塌糊塗的。來星圖以前不是和你講過嗎?自從巒陽夷陸一役議和後,隔幾年今上成了輔國公,迎了曲家大小姐作側王妃,淳于將軍便稱身體抱恙而奏請退去將軍之職。當時烈帝在內閣會議中提出讓淳于素行襲將軍之位,今上在堂上反對了,說淳于素行無功無德,亦無職務,白白襲位怕惹人不滿。其時內閣成員,包括我大伯爺,都很訝異。世襲之位除非無人可承必需撤回,歷來都是家族繼承人襲位的,哪會惹人非議甚麼?不過反正當時烈帝允了,由著今上把將軍調到了門下省任司憲職,盡監國之務,同時淳于素行年僅十七,入工部,在虞部郎中當個小管事,雖是位列九品外的文職,可你仔細一想,這是能把城北駐紮的玄武京畿軍和朱雀禁衛軍的調配都觀察得仔細的位置,還能不時和他們打交道。」
他話像只說了一半,我卻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今上沒讓他承襲將軍位,卻不無提拔他成武將的意思。淳于素行用九年時間,逐步坐正了九品工部主事位,如今想來,他早些年不考功名寧可穩紮穩打捱個九品位,其中大概有其他原因。當今聖上,倒是個有趣的人。
「反正直到現在人人都繼續稱他為淳于將軍,你怪不得我沒注意到。」我撒賴道,他無奈一笑置之。
瞬間已到了淳于府正廳,因我們是後輩,出來相迎的是淳于素行,大家自是一番寒暄,不在話下。
在正廳拜見了年紀沒大我多少的凝貴上嬪── 一位容顏秀麗清淡,氣質清貴的少婦後,淳于素行讓下人帶翔,韶衷和我到書齋去。遠表舅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離開,我眼角能撇見他手中拿著的錦盒。那便是母親的玉鐲子吧⋯⋯
作為一個武將的後代,當我進入淳于素行那所意外地儒雅別緻的書齋時,心底不由得讚嘆了一聲。室內點了遠黛草味的薰香,合上眼,彷彿置身於聳山峻領之巔,高山雲霧之上。木窗櫺旁用最普通不過的白瓷花瓶插上兩支屋外樹上折下來的白色小花。枝上無莖葉,花是直接從主枝上生長的。我沒見過此花,問了小廝,他們說這是公子親手種植的樹,此花名叫「攀枝花」。我想,聽到花名的時候我的反應應該木納得滑稽。
「發甚麼呆呢?」翔推了推我才回過神來。
「啊,沒有,覺得這花的名字像在甚麼地方聽見過,卻憶不起來,便晃神了。」甚麼地方?當然是在遙遠那顆藍星上囉!攀枝花在地球上是一種鮮紅的花,外貌陽光得很,和這裡不鮮不艷默默攀枝的花兒的格調不太相像。它也是四川省的一個以花為名的市,享「花是一座城,城是一朵花」的美譽。而我知道這座城,卻是因為它擁有豐富的磁鐵礦資源令之成為中國四大鐵礦之一,還出產釩鈦等。可惜上課時聽得雖頻繁,卻到離開那世界時都沒機會去當地看一看。
小廝們對我們無甚猜忌,遣了兩名侍女來侍候,便也退下了。翔和韶衷都是貴公子,卻大概都了解我不喜有人侍候的性子,讓她們留在外間,為了避嫌,我們沒關上內間的門,三人就待裡邊。
翔說,他是來打探消息的。我原就不明白他的意思,見到他進房後一直徘徊在書架前,仔細看書卷上掛的小牌,便忍不住問:「翔,幹嘛呢?」
他努努嘴示意我別作聲,聲音完全聽不出情緒:「我聽父親說,淳于將軍曾在前朝執政時隨薛仲將軍在西北邊境打游擊戰,我對當地風土一直好奇,以前聽羿遙說過他家裡還藏有將軍親寫的遊記,便想找找碰碰運氣。」
我點頭,卻見他單手掩咀用唇語說了三個字:「秀表姐。」我這才恍然大悟。心下沉吟:原本我覺得淳于家倒像是霽風朗月的一家人,可是昨夜,淳于素行弔詭地派人站在小慕身後,又特意讓我知曉的行徑,確是讓人捉摸不透。他們⋯⋯有嫌疑嗎?
為了不讓韶衷察覺異樣,我便拉他到書房另一邊。韶衷和翔的性格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善解人意,富正義感,也是給人很陽光很豪爽那種人,只是他更憨厚耿直一些,而翔,感覺要倨傲一些。我本以為他兩會一見如故成為好友,卻沒想,雖然韶衷不討厭翔,卻無法和他熱絡起來;又因翔比較不羈無束,便也沒有主動親近韶衷。只是過去幾天,每次我要和翔外出,韶衷都會參與。慢慢的我也就明白過來,他是不希望我單獨和翔一起,橫豎要插一腿進來不讓我們過於親厚吧?
在書案前檢視可用的文房,當我看到旁邊小几上果然放著高山雲霧茶葉,心頭一陣暖意流過,也驚訝於和淳于素行品味上的投契。攤開桌上的雲紋畫紙,紙張暗帶清香,似是用木本花卉的枝來造的紙:紙厚,纖維明顯,作成品柔滑,絕對是上品。紙角印章所示是一枚勾陳印。勾陳,是本國的國獸。牠的相貌和地球文獻所記載的麒麟不太一樣,生有懾人心魄威風懍懍的狼頭,頭上長有獨角,身形如鹿,項上長有鱗片,背上添羽翼── 正是本國瑞獸之首── 麒鸞。我不清楚那是因為歸一之源經歷了不同發展而變化了「麒麟」的音節和形態,還是「麒鸞」真是亙古以來此星獨有的帶翅神獸,反正牠同樣被稱之為「勾陳」。不過說實在,無論麒鸞和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神獸麒麟有多不相似,我認為總是比日本誤認成麒麟的長頸鹿要像一些。
如此說來,這淳于府上所用,難道是御用造紙廠出品的紙嗎?如此難得之物,他隨意放在桌上,要嘛是他真的經常寫畫,要嘛便是⋯⋯他是真的揮霍,連平素練字也用上這般上佳的貨色。想起他為兒子千金一擲的舉動⋯⋯也許,他瀟灑脫俗的氣質,真的只是生來的好皮相?
我甩甩頭先把亂七八糟的雜念甩掉,仔細思考畫的構圖。
一如以往在雲井居,或是在書塾時一樣,每當我要寫畫,韶衷總是靜靜坐在一旁看書,見我畫得入神時,會替我換水,添顏料,磨墨。他不喜作畫,嚴格來說,他本是書畫也不怎熱愛,卻對磨墨濃度,換水時間等,拿捏得很好。大概是陪我陪出來的「手藝」吧。韶衷自小好動,只因斐老爺不希望他長成一個只認銅錢不認道理的人,想著讓他肚子裡多染些墨水也是好的,才送了他入塾。慢慢發現他算賬目是不錯,卻只限於賬目,並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便想多讓他遊歷些年頭再說;而且也沒說過家業不能由女兒承繼的。於是這些年間,一直由著他率性地活,他從小習武強身,到跟了乾爹之後醉心練武,他兩老不管;後來他說要考秀才,他們雖有點詫異但也由著他。大家本來想著,韶衷報考院試肯定是要落榜的⋯⋯只是,從前年備考開始我便少跟同硯們去遊玩,他寧可跑到七疊山來與我作伴,也少去幹那些偷雞摸魚的事情了。他本是極聰明的人,時間久了成積也慢慢的優秀起來。塾裡的國面書生均賢考了三次都沒考上舉人,韶衷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卻是一考便連過院試鄉試,考上了。斐老爺總說,是幸虧他遇見了我,讓他光耀門楣了!我心裡卻有時覺得,韶衷若無心於文職,其實何必非要考呢?好好的去考他武試不好嗎?不過話說回來,既然我也無心於武職,其實又何必非要考武試?好好的去考文試不好嗎?
也許,我和韶衷都不過是想互相支持,不想對方獨自一人面對吧?
近境畫好了,是石蓬中拼發而出,風中搖曳的遠黛草的姿態。遠黛草是草本植物,卻會長出如木本的松果一般的果實,爆開後,白籽隨風吹而散,而果內長得一層厚厚的白色纖維,如同綿花的白纖維一樣,也是可用來織布的纖維。人們普遍稱它遠黛花,卻不知他們是否清楚遠黛草並不是開花植物。草旁畫了些許嶙峋怪石,另一邊是一面懸崖,崖邊四周,我稀稀落落地用白礬隨意點綴,如籽飄零。石上,我本下了錯筆,沒有刻意思考間我想起了落英苑石山後那方與風霜而共雕(1) 的石桌,便添畫上一副七弦瑤琴掩飾了瑕疵,後來又加了一盞茶兩只杯,感覺並無違和感,便沒有把人像畫進去。
在準備畫遠山之境之際,一個稚兒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看見我們有點疑惑,卻見他把手指放到唇邊,作起叫我噤聲的手勢,然後鑽進了書桌下。
註:
(1) 「與風霜而共雕者,弱絲清管也。心有靈犀也。」
本來需有絲和管方能「共」雕,可竊以為,堇和秀而,為弱絲清管也。一方石桌,刻樂譜而歷風霜十載,載的是綿綿情意,「共雕」也不為過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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