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你怎麼在這裡⋯⋯?你是,岑坤的人?是烈王的人?啊!飛狐,你到底是甚麼人呢?我該不該相信於你?」
「妳不是說我若想找個家,就來找妳的嗎?如今,妳是否仍願意給我一個家呢?」
「你知道那時的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那時的妳沒有,如今的妳,會考慮一下嗎?」
姬秀而身軀微顫,把手伸出來,推開了自己和眼前這人的距離,直直盯著他。
「這個時候,你如何不能體會一下我的心情?你親眼看見我國破家亡,早一刻我還打算不苟存於世,然後下一刻你竟然盡說一些讓人一頭霧水的話。你明明不知道那年那女孩是如今站在你身前的姬朝公主,又為何說成你是為了來尋找我的真誠模樣呢?我認識的飛狐,不是如此輕薄的人。」
「桂花樹下,相交雖淡如水,卻也如水,絲絲細細長流。」
靜夜中,飛狐的話輕柔地親撫著姬秀而的心窩。坦白說,她從來沒有忘記那年桂花樹下的相遇,但也從不曾特別留戀。只是每到桂花時節,她都會記起荒域的風光,回憶起那時曾經和一個男孩相遇,縱是新識,感覺卻像是天天相伴的熟悉。然而在時間的消磨中,那個男生,已像是她的一場美夢,那種醒來之後感到窩心卻連對方長甚麼樣都記不清了的美夢。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O7VnOFCob
還未來得及反應,一聲輕喚從他們躲著的樓廊轉角轉來。
「堇!你在哪?」
兵刃之聲雖仍霍霍,這人顯是不願被其他人發現,故而聲音很輕。
飛狐一個閃身轉了出去,把另一個高岸健壯的男兒扯了進暗處來。
「找死嗎?這個時候出來尋人,你不怕晏家軍把你砍了啊!」
姬秀而瞪著眼前身形高挑,臉龐細長,鼻樑挻拔而眼窩很深的青年人。他是飛狐的伙伴,卻是雋哥哥要殺的人麼?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nbAOyPze1
她全身劇震!雙手簌簌抖顫著,哀聲問:「飛狐,你坦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岑坤的人?告訴我!你不是、不是的⋯⋯」
長面人眼神帶點輕挑,一副「你的事你自己處理啊」的樣子歪頭看向飛狐。
「我⋯⋯」他嘆一口氣:「是耀爧庄的庄徒,這次本是奉師命來助玲瓏殿主的⋯⋯」
他話未說完,姬秀而拔出貼身匕首指向他胸膛,眼淚在已崩堤無數次的這晚,又一次滾滾而下。
飛狐反應異常迅速,但是他第一個動作並不是打開心臟前的利器,而是捉住了她另一只手。也許他心裡相信這個少女,她不會傷害他。
「相信我,我和影風真的沒有助岑坤!」
姬秀而把利刃推進半分,飛狐胸前一痛,感到溫熱的血沾濕了衣襟,但他沒有退縮,握著她的手捉緊了半分。
姬秀而咬牙切齒地開口,聲音沙啞:「告訴我,你是為甚麼來了星圖,為甚麼進了北斗宮。若有一字欺瞞於我,我便刺下去了。」
「堇,你這是在演哪一齣戲呢?怎麼一個弱質女流竟然可以讓你流血啊!」
「影風,別鬧了!秀而今夜家破人亡,不拜你永道氏所賜啊?」
姬秀而手一揮,刀峰指向了長面人。永道影風如鬼魅一般瞬間移動,在刀鋒到達他剛才站的位置時,他竟然已轉到了刀鋒外側,手指頭輕輕彈在刀柄處,把她的手蕩了開去。
姬秀而有點不知所措。若被永道氏的人抓住了,落到岑坤手上,她還能忍辱偷生嗎?忘了剛才還應允了父皇母妃要活下去的話,反手往自己項上抹去。
「秀而!」一枝玉笛橫空掃來,匕首被擊落在地上。
「妳冷靜點!若我們真要取妳性命,如今妳還能站著嗎?」
「怕就怕你們不是要取我性命。」姬秀而覺得自己不自量力得可笑又可憐,頹然坐倒,人卻冷靜了下來。
「飛狐,你怎麼成為了亡我姬朝的幫兇呢?」這一聲問話,清冷得教人心痛。飛狐蹲在她身前,雙手搭在她肩上,誠懇地看著她。
「妳聽我說,我們根本不知道真實的情況。影風的父親日前收到玲瓏殿主的消息,說的是姬弘帝從幼子縕出生開始,一直以太子資格的指標培養他,捷王感到地位受到威脅,便意圖謀反。我們所得到的訊息,是弘帝命危乃捷王所害。庄主問過太極殿臨兵闘者,他亦回復說,看納國星象,近日確是有詭星移入帝宮之象,庄主便深信不疑,派了赤輪四堂一眾子弟來助玲瓏殿主平亂。若水也跟著我潛入了星圖,卻因不是習武子弟而終日無所事事,時常溜出外面玩,打聽回來的消息卻與我們所知的有異。朝堂上,弘帝多倚重捷王,事無大小總會讓他參與決策,且百姓都對仁德兼備的捷王愛戴不已,我們二人起了疑心,便暗地裡到岑坤府上探聽。就在一個時辰以前,我們救出了被軟禁得失了常性的岑夢鴻。剛把他安置在若水處,才得悉岑坤碰巧正是在今夜行動!未知情的師兄弟們都出發來『幫忙』了,我們便匆匆趕來,可惜仍是遲了。秀而,妳⋯⋯相信我嗎?」
「飛狐⋯我該怎辦呢?」
「跟我走吧。」飛狐的聲音,不容置疑。
永道影風嚇了一跳:「堇!你知道我父親⋯⋯他是打算栽培你成為兌羲堂主的!你只能娶永道氏的女人啊!」
「影風,幾年來肝膽相照,我從未瞞過你甚麼。你眼前這個女人,正是我那時打算離開荒域的原因。那時若不是若水病得快保不住性命,在新月腹脈遇上你們,為永道爺收留,我們根本不會在荒域多待了這四年,更不會成為了庄徒。」
「但是,你不能如此忘恩負義啊!」
「平心而論,當年永道爺若不是覬覦我手上那本荒域失傳了的《鶻堀密經》,他會輕易收留我們嗎?永道爺救了若水,授我武功,我兄妹倆人對耀爧庄只有感激。但是這個世間講的都是等價交換,我曾應允永道爺以圖譜換若水的命,今日仍然只是那一句話。」
永道影風想駁斥,卻想不到理由。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有私心,但父親也是真心看重堇的才華,才致力栽培他的啊⋯⋯況且,他也實在不想失去了堇和裊裊。
「影風,秀而是我十三歲時就立了決心要找尋的人。此刻重遇她,在她親人全亡之際,沒有依靠之際重遇她,乃是天意讓我好好照顧她。你知道我們矢宿族,都相信宿命論的吧⋯⋯」
永道影風嘆道:「本來就知你沒有成為堂主的野心。外姓人要成為一堂之主不容易⋯⋯從父親繼任耀焞殿主,執掌耀爧以來,就得一個向可立。你自己都不知道,背後多少人妒忌於你。」
「告訴永道爺我在戰中犧牲了吧。我不想當甚麼堂主,只願和秀而一起。難道我能帶她到耀爧庄嗎?先不說永道爺會否答應讓我不娶永道氏女,也不論他會否收秀而為庄徒。就就今日之事,姬朝覆亡雖是岑坤惹的禍,但也直接牽扯到永道氏。難道她就能天天晚晚和你們家的人一起嗎?她會快樂嗎?」
「堇。沒想到,你為了一個女人,竟甘心把這些年來我們之間的兄弟情義,和其他全部師兄弟的情義都放棄了。」永道影風一時不能接受,語氣有點酸溜溜。
「我不只是為了一個女人,也是為了自己。我就是這麼自私的人。」飛狐語氣寒冽,聽得出來他對影風的指控動怒了。他當然明白影風是捨不得自己,四年來他在耀爧庄的生活,令他感受到自少便欠缺的溫情。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相信姬秀而是自己命定的人,他從進山那天便知道自己不屬於那裡。
默然半晌,他態度軟化了下來:「你知道我的過往,知道我從八歲開始一個人在荒域掙扎求存,知道我需要的,不過是荒漠裡的一縷甘泉。影風,你該明白我的。我心裡把你當做哥哥,以後也一直有你這個哥哥。但是,原諒我的自私⋯⋯人生,沒有多少次巧合。這刻遇到了,我只想抓緊她。」
永道影風本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在生氣。也許他從認識堇開始,便從心底知道他根本不會留在耀爧庄。也許他一直害怕著發生的這刻,卻又知道那「害怕」,其實表示心裡是暗中等待著這刻的來臨。然而就算一直都預知有這天,卻沒想過會如此突如其來。
「裊裊,怎麼辦?」
「我明白你對若水的心意,她是否願意留在耀爧庄,我自會尊重她的決定。」
永道影風眼瞟向姬秀而:「對不起。我的族人害得妳成了孤女。我把堇讓給妳,請妳好好照顧他,也請妳,原諒我們永道氏,好嗎?」
姬秀而看著眼前兩個男人,忽然覺得莫名其妙。沒多久前她親眼看著父母兄長盡喪,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姬朝會如何,父皇最重視的百姓會如何,沒來得及為自己打算,突然間自己好像從別人手中搶走了一個男人,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卻要她馬上下決定要不要跟隨他的男人。
無數念頭漾過心頭。
「母妃,這個男人,妳覺得如何呢?」
「父皇和妳都想女兒離開,但是雋哥哥已經來了,女兒該留下嗎?」
「姬皇朝以後會如何,女兒根本不知道,亦不知道可以做甚麼。女兒該怎辦呢?」
「妳遇見爹爹的時候,是為甚麼知道,他是值得妳離家追隨的人呢?」
她眼神再度望向飛狐,只覺天旋地轉,又一次被他的雙瞳吸引。然後,她彷似聽得見母妃溫柔的聲音在她心中迴響:「走吧,秀而。姬朝已亡。莫留在宮中了。唯有離開,方能找到幸福。若他是那年令妳天天笑靨如花的男孩,娘親當然喜歡他。因為他能令妳快樂啊。」
她一下子作出了決定。
「影風,我母妃說過,讓我別懷恨。今日之禍,我不會怨怪他人的。我相信雋哥哥他會還我父皇母妃一個公道。」
「至於你,飛狐。我如今甚麼都沒有了,你真的願意為我放棄所有嗎?」
飛狐拉著他,面向西方跪了下來。
「弘帝,秀而的母妃,請你們放心將秀而交給我。她曾應允給我一個家,我一直記著她的承諾。如今我終於找到她了。我,胡咄葛 堇,以荒域真神的名義起誓,以後有她的地方,就是我家所在。天荒地老,此志不渝。」
姬秀而握著他的心,好像又聞得到淡淡桂花香。她先向西方,荒域的方向,向飛狐所信的真神叩了個頭。
「飛狐的真神,謝謝祢,在我最無助的時候讓他找到了我。」
然後,轉向清容宮的方向,向父皇母妃叩了三個頭。
「父皇,母妃,對不起⋯⋯女兒眼看著五個哥哥死在面前,卻無法為姬朝做些甚麼。你們說過,今晚,是我新生命的開始,女兒如今信了。」
最後,她向永道影風叩了下去。
「影風,飛狐視你為兄,你便是我兄長了。對不起,因為我,讓你失去了他。謝謝你,成全我們。」
影風看著眼前的佳人,滿臉未乾的淚痕,一副我見猶憐的美態。他雖然難過堇要離開,卻又知道他的話句句屬實。況且,他根本忍不下心去怪責這個只得十六歲的亡國公主。
「起來吧,弟妹,堂堂公主的叩頭,我可受不起啊!」
姬秀而看到本就長面的影風拉長了臉孔,又無奈又有點開玩笑的古怪相貌,終於破涕為笑。然後,她想到一個問題。
「我該不該告訴雋哥哥一聲呢?父皇生前最信任他的⋯⋯」
「傻丫頭,妳以為為甚麼烈王會在妳其他四個哥哥剛好受箭而亡的那一刻,剛剛趕到呢?」
姬秀而呆了。她不想猜測甚麼,也不想恨甚麼人。是也好非也好,此刻世間一切,都再與她無關係。她只記得父母遺願,是想她幸福地活下去。而她知道,金風玉露,已相逢。
「前面鵲橋旁那口井,是地道的入口。」
於是,姬秀而帶著二人在火光漸滅的北斗宮中,鑽進了秘道,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IAWsuQseV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ypbLUtJaE
〈前傳 - 完〉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qMaUQUi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