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向熙叔叔,欲知道他打算怎樣處理;只見他嘴邊仍然銜著絲笑,和旁邊的徐寧說了兩句話。
眾人目視徐寧步出長安殿,都不敢發一言,偌大的廳堂上一片寂靜。未幾又見徐寧挪步回來,能聽出他身後還跟著兩人,為首那人經過我時,往素行冷峻地掉下一句話:「你若是真喜歡她,就該相信她的品性。像你這樣的,算喜歡?還是在搶玩具呢?」
是徹的聲音,他未有看我,徑自往前走,身後跟著的婦人亦隨著徹行禮,盈盈拜倒君王前:「妾身暨氏拜見陛下。」
我還待看清這熟悉的身影,旁邊的索祀棋已喊出聲,聲音充滿難以置信:「秋沙!」
婦人抬起頭來,我驚覺這是經過仔細妝扮的奶娘!更令我訝然的是下一刻,她竟然開口道:「平爺!是你嗎?」
腦海中幾幕零散的片段浮現⋯⋯去年韶襄生晨宴後,我一連燒了三天,昏昏沉沉地知道身邊有人在照顧自己,而那人的聲音卻是陌生的。那人自然是奶娘啊!不然乾爹還會讓誰細心侍候在我榻旁?
「秋沙,我們的孩子⋯⋯」索祀棋撕啞的聲音再度拉出下一件讓人驚訝的事。
「平爺,是我對不住你⋯⋯我辜負了你和王妃所託⋯⋯」
我瞬時目瞪口呆⋯⋯
韶衷說過,奶娘的名字叫作「傅一瓶」⋯⋯原來竟有這重含義?官話的「一」字,的確與「毅」同音。是她因失去了孩子,自責「負」了姬毅平。
所以說,奶娘竟便是姬毅平的侍妾?
我心裡懊惱,初到帝都時,素行曾懷疑我是他的表弟。他說,前嵇輋王正妃暨氏是他的姨母,是平公子遺孤的嫡母。那他的人後來找到奶娘,發現她身上帶有姬氏圖騰的匕首時,不可能不知道她便是暨氏媵妾之事。亦是因此,當時他堅信我便是他在找的人吧?他早已知道奶娘的身分,為何不告知於我?
可是,到底我在惱甚麼?我從來不是他的甚麼人,且我欺瞞於他的,不比這事更多更深?何況⋯⋯連奶娘陪伴在側這麼多年,這麼親近,她不也瞞著我?
熙叔叔威嚴的聲線穿透殿中:「暨秋沙,妳可還記得行兇者害妳兒子的經過?今日前嵇輋王、刑部司寇和孤在此,妳即管大膽的說。」
只聽奶娘哀聲道:「回陛下,十六年前,嵇輋王府遭難,王妃當時抱著個小布包裝成是盈兒,引開那群人離開了我的院子,平爺和王妃囑托我保護好盈兒還有剛出生的孩兒。那時,妾身才剛生產完,身體正虛著,一路奔走卻根本摔不掉追兵,還是被追上了⋯⋯他們不知道妾身把初生的奀兒裹在懷中,大概因此有了失誤,以為我母子倆必死無疑。只是兩個孩子都中了暗器,那形狀正是和榷兒身上的一樣。那時妾身身上只沾上了些白粉末,麻麻癢癢的,只是皮肉失去知覺,幾天後已復原。可憐盈兒的小手掌和臂上中了兩枚鏢,當時他整條手臂都變黑了,妾身心慌亂得很,剛好那時有一獵戶路過,便央求他請來醫師治療,可是⋯⋯那位醫師說,他從沒見過這毒⋯⋯」
熙叔叔挑眉問:「噢?妳竟為姬毅平育有兩子?據宗譜上寫,該只有長子盈。」
索祀棋下跪叩首:「乃臣之過。不敢欺瞞陛下,王妃嫁予我十數年,未出一子,心中愧疚。當初秋沙懷上盈兒,王妃迷信說,以往人人祝賀她,扮著她能誕下世子,她終究只得兩個女兒,便嘗試不把消息外揚,果然秋沙便得了一子。因此她再度懷孕時,我府便未曾稟報,直至兒子出生,可是那時還未來得及修書上稟,滿門便遭屠殺。」
熙叔叔略現同情之色,問奶娘:「孩子如今在哪?」
奶娘淒楚道:「妾身不知道,妾身只願他能活著⋯⋯可是那時我身子已勞累不堪,兩個兒子也只剩半條命,當時為怕牽連到獵戶,且想著兩個孩兒能活一個也是好的,三人待在一起只有死路一條⋯⋯妾身見那獵戶乃心善之人,便哀求他收留盈兒,自己繼續揣著奀兒在懷中,打算引開敵人的注意。奀兒⋯⋯他沒撐多久便沒氣了。可妾身也不知盈兒是否命大,能活得下去⋯⋯他當時實在流了許多血⋯⋯一地都是血⋯⋯他當時才滿週歲,才那麼小⋯⋯或許沒捱得住。」
原來如此⋯⋯我還在疑惑以素行的能力,既己找到奶娘,應該不難查出她被斐家帶回府時,的確是帶著個經已氣絕的初生嬰兒的,他怎地還不死心,篤信孩子還活著?原來竟是一直有兩個孩子⋯⋯
重提舊事,奶娘一時感觸,向著索祀棋泣訴:「可憐奀兒⋯⋯他連個名字都未曾取,便亡了⋯⋯平爺,對不住!」
索祀棋也是萬分傷感:「此事豈能怪妳。」
司寇一直懸著的問題還未得到答案,見眾人都在哀嘆,他仍是最快回過神那位,問奶娘道:「照妳所說,眼前這位⋯⋯伏茸公⋯⋯嗯⋯⋯伏茸卿,不是妳的兒子?咳⋯⋯非妳女兒?妳方才喊他『榷兒』,甚是親匿,他是妳何許人?」
奶娘征了征,連忙抬起手用衣袖胡亂把淚擦了擦,回視我懇切道:「榷兒⋯⋯我⋯⋯我非刻意瞞你。」她忽然聽出司寇語氣中的甚麼意思,杏目圓瞪,憂心地看著我:「女兒!?」
我一步步膝行移到她身旁,握緊她抖簌簌的雙手,堅定道:「奶娘,不要緊,我相信妳!妳伴我六年,是甚麼性情難道我不知?」因心中抱歉,我先回望素行一眼,然後先後對著熙叔叔和舅公俯身叩首。禮畢,我肅然道:「今天索性全都說開了吧。」
我鼓足勇氣之際,熙叔叔忽然打斷道:「榷,你站著說,要你如此委屈地坦白身分,孤怕日後皇兄追到天上地下都要責怪於孤。」
舅公驚疑不定,奶娘惶惑不安,我卻大方應了聲「好」便站起來。
「回司寇的話,下官是女子是事實,出身洛南亦是事實,但非是尹門之後,亦非是前嵇輋王之後,卻是與姬氏有血緣至親的關係。我的母親是烈帝親封的孝純郡主,前朝弘帝之女。我的諱名『青羽』,取自外祖母,即是弘帝的玥貴妃娘娘麓華倩偏旁的『青』字,及外祖父姬弘帝翊偏旁的『羽』字。沒錯,平寧公實乃我舅公,可是我女扮男裝一事,我一直瞞著他們,他們一家也是去年我進星圖後才發現我的。他們原本以為我已經離塵了。十年前,我胡拙葛一家上下四十一口慘遭滅門,滅門者所施的,正是我臂上之毒。今日殿上已幾番確認了吧?施毒者企圖謀害太子不遂,殺害了姬王全府,滅末代姬朝公主一家,用心⋯⋯實在⋯⋯」我咬牙切齒。
「實在狠毒⋯⋯」煜殿下此刻也齜牙咧嘴,他的神情卻實在教人難以觸摸。看著他又是恨又是驚痛的模樣,我暗生同情。這事情他之所以摻和其中,大概只是因為這大半年的調查過程中,他不知不覺被他母妃當槍使了吧⋯⋯過往的事,根本與他無干。
我凜然抬頭,只見熙叔叔含著嘉許的笑意,舅公在御臺下帶淚頷首,徹雖帶著一絲探究的神情,卻是一臉平和,彷彿便是我跟他說我是妙見托世,他都會坦然接受似的。索祀棋和半挨著我的奶娘一樣一臉哀思,許是想到王府一夜覆滅之故。
至於殿上其餘眾人⋯⋯盡露出一副驚詫的顏面;素行更是又羞又怒地瞪著我。我不欲看這些審視的嘴臉,便復跪下俯身叩曰:「青羽自知人微言輕,姬朝子姪到了今日,亦不比陛下皇親身份貴重。然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青羽只求陛下能還我胡拙葛一門一個公道。」
熙叔叔朗朗道:「青羽這是甚麼話?妳家的事,別說是孤願意,便是為了孤的皇兄,也肯定要徹查的。孤自幼與孝純郡主結識,玥娘娘亦從小待我親厚。孤兒時面色過於白皙,宮內的娘娘們替孤取了個外號叫『小玉郎』,孤一直不甚歡喜,覺得皇兄那般威風,這樣稱呼孤,未免柔弱了些。後來,孤束髮之年玥娘娘正好得了一塊荒玉,她親手打磨後雕上一個『玉』字,配以珩橫相贈。並告訴孤:『玉之美者,非其貌也,乃其可塑本質也。經得起琢磨,何愁不成器?』其實,孤從未想過自己要成甚麼樣的器,曾經孤還打算遠離朝堂事,山水間逍遙;只是後來夷陸之戰失利,逼於形勢才助兄監國。那段日子,玥娘娘的話一直是支撐著孤的動力。妳家的事,在公在私,孤焉能不管?只是⋯⋯」他本來語氣甚是沉重,忽然抿嘴而笑:「孤本打算揭開了你是弘帝的孫兒便好,沒想把你是女兒之身的事都給抖了出來。孤還有一件要事要委託於你,且⋯⋯另有事欲託付斐皞辰⋯⋯」不知是何事,令熙叔叔嘆了口氣,道:「此事雖對不住他,唯今之計也只能對不住他了⋯⋯眾卿都給我聽好,今日之事,只限此殿上的人知道。若有此間以外任何人知道了,孤絕不輕饒!太傅,雍弟,當心些,先別讓斐卿知道。齊燁,你也是,別給我漏到吏部去,聽見沒?」
三人忙躬身應是,熙叔叔的目光落到一臉茫然的二王子身上:「齊煜,你回宮收拾收拾,著日出發前往銀川向程都督報備。洛南之戰你親自上陣,無功不得返朝。」
煜殿下先叩首領命,抬頭時幾番欲言又止,終道:「皇叔⋯⋯您能放過我母妃嗎?姪臣願一生鎮守西境不返!」
熙叔叔冷嚴道:「你說呢?若此刻是你父皇親判,他也決不能容忍。瑞貴上妃豈止是欠了郡主和姬王兩門的命?她還試圖謀害你的皇兄,還曾奪你親弟弟的一條命!」我初次聽聞,甚是驚疑,見煜殿下也是啞然,熙叔叔接著說:「你以為你的三弟在個會藥理的母親照看下,好好的怎會夭折?」
煜殿下頹然坐倒:「母妃做這些⋯⋯都是為了我⋯⋯」
熙叔叔指著身下的麒鸞御座,問:「這位置,你可想坐?」
煜殿下大驚,馬上跪好,誠惶誠恐表明心跡道:「姪臣從未妄想過。皇叔是知道的,姪臣太愛鬧,平常要我端坐片刻我也受不了,怎還敢覬覦那不屬於我的東西?姪臣一心只願輔助大哥。」
熙叔叔聲音依舊清峻,夾著絲絲無奈:「齊煜,你若是有心一爭,這些陰損的事情敗露頂多算是罪有應得;你既無心爭奪,那明知你母妃為你的所作所為,卻不發一言,不是愚孝便是懦弱了。她為了你造下許多孽,所求的卻不是你想要的。萬一她成功了,你該謝她為你鋪路?還是惱他殺你兄弟?是非恩怨如此糾纏不清,此位置你便是坐上了也不過是她的傀儡,難道你不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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