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廿七正是韶襄的生晨,姜太后設宴於姜府。雖說是家宴,可是皇子公主、烈帝和熙帝的夫人們、及熙叔叔本人,統統都下了帖,可見太后對這庶弟的外孫女還真是用心疼惜。我本還想著不知姜泰暉在府中會否對二公主做出甚麼事情,卻聽韶襄說,太后把姜泰暉幽禁了起來,說要禁足三個月以示懲戒。
我不得不佩服這位老太太,公私分明,不因男女之別而維護長兄嫡孫,不因嫡庶之別而冷落斐家兄妹,確是大方明理之人。
熙叔叔似乎有公務在身,卻又不想拂了姜太后的興致,亦掃了韶襄的面子,便於酉時擺駕到姜府,和太后說一陣話,也同韶衷韶襄的外祖父閒話家常片刻,送了一對玉如意給韶襄,便拉著太子回宮去。我遠遠瞧了韶襄一眼,見她毫不在意,正和二公主談得歡快,心下鬆了口氣。這不是我能做主的場合,可是本來我就不願多見太子。如今這樣正好,省得太子又再說出甚麼驚人之語,反倒讓我難以進退。
三公主遙遙見到我,拉著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人兒朝我跑來,她兩人身後自是跟著數個嬤嬤和侍女,一拼向我奔來⋯⋯對於這種群蝶撲花式的熱情,我微感尷尬,本想退縮,卻見淳于素行居然也帶著照兒來了,正從廊下步至,已近身旁:「小榷今天沒帶身邊的小護衛?」
「過兩天我有公務在身要出城,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一月方歸也未可知。我讓墨痕在家中收拾,明天把他送到平寧公府暫住。那孩子品性不差,是個老實人,又肯用功,我希望他將來能有更好的發展。」我朝他盈盈一笑:「竟不知原來你也出席。」
他和煦道:「瓊瑤求准太后娘娘,讓我帶照兒過來。你有所不知,照兒和三公主、二仲公主三個孩子,出生時間湊巧只隔三五天呢。」
此時兩個小人兒剛奔到我近前,三公主興沖沖介紹給身旁女孩兒:「憫姐姐,這個便是我常提起的榷大哥哥!」
憫⋯⋯?難道是皇后口中的「憫兒」?
果見隨後跑至的嬤嬤們直喊:「三公主,妳慢些跑!」
「二仲公主,別跑了,傷著了奴婢可擔待不起⋯⋯」
我這才向兩位小公主見禮:「三公主、二仲公主,先讓嬤嬤擦擦汗吧,天氣還寒著,待會兒著涼就不好了。」
三公主吐吐舌頭,伸開一雙小手抱著素行大腿:「遙舅舅!我好想你!」
素行輕撫著她頭頂,流露出慈愛神色:「有嗎?那怎不見你來看看我?」
孩子們嘻嘻哈哈的,說話時隨心而說,聽見問話卻不一定回話。素行一哂,似乎有些失望。轉眼三個小孩便玩在一塊,見有宮裡嬤嬤看護著,素行只吩咐她們帶照兒去凝貴上嬪處玩,便陪我沿著遊廊觀賞庭園風景。照兒雖有點不情不願,但經過多個月的調教,他總算懂得這世間不是所有事情都必定如意,若想生活中少些不如意,首先自己要成為一個討喜的人。
太傅府本來是姜太后的娘家,烈王稱帝後,花了不少心思修繕,景緻甚佳。庭園佈置濃淡得宜,不俗不妖,卻不過分遺世超然,這中間的分寸拿捏得巧妙。試想,若是紮根於朝野的一宅子人,家中出現一種追求「羽化而登仙」的意景,反倒顯得虛偽造作吧!
「這庭園,似乎也是弼王的手筆吧?」我語帶讚賞問。
「噢?何出此言?」素行好奇問。
咦⋯⋯難道他不知道弼王有這方面的才華?
「沒甚麼,我不過聽說弼王於設計上甚有研究。」我訕訕道。
「斐皞辰說的?」他試探問。
我瞅他一眼,問:「這半年來,你可有看到過他肯和我平心靜氣地說話?」
他神色帶著些許探究意味,語氣卻甚是從容:「我之前聽遠說過,你們一同長大,情份深厚非常人可比。初到帝都時,你和他也確實要好不是嗎?是不是中間發生過甚麼?」
我不欲與他談論此話題,只定定看著遠方,淡然一哂,道出了我上輩子曾寫在日記中的一段話:「人生在世,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軌跡上。遇上的人會有很多,卻不是每個皆是同路人;即便是同路,也沒誰保證誰能伴在身邊一輩子的。有人來過,陪著走過一段路,時候到了便分開,那是命運使然。笑著道謝,感激他來過一場便好。誰又怨得了甚麼呢?」
心底隱約有漣漪蔓延著⋯⋯我知道是我強行壓抑著的悲傷又想攻破防線。只是我開始分不清楚,到底如今是為了卓承風而黯然,還是為了斐韶衷呢?
素行顯然沒料到我會用命運的無奈來回應他。見我良久不語,越沉思越神傷,他問:「難道就沒有想過有人願意與你的軌跡相交,永遠在一起嗎?」
我心痛難耐,明知傷我的人不是他,卻盯著他咬牙道:「永遠別說『永遠』,做不到的話,別輕易拋下承諾。」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眸光似帶著絲不安和憂心,我伸手撐在他肩上道:「對不起,素行⋯⋯可是你知道嗎?曾經有個人和我說過,『兩條軌跡相交的話,便注定會越走分離得越遠』。我後來一直後悔,若好好地走自己的軌跡,那怕是平行線互不相交,是否起碼能夠一直留在他的附近? ⋯⋯」
「青羽,你始終不肯叫我的名字嗎?」他伸手輕輕覆蓋在我手背上。
我抬頭迎著他的目光,分析著裡邊的不甘,到底有幾分是真失望,幾分是為了大男人的面子?心中微感抱歉,軟聲道:「不是不肯,而是不太習慣,覺得怪別扭的。」
他輕嘆一聲,似乎還想說甚麼。我抽出他按住的手,虛掩著他的嘴:「噓!有人來了。」
假山後傳來一把嬌嫩清脆的聲音:「哥哥!你坦白告訴我,最近發生甚麼事情了嗎?前兩日我偶爾偷聽到數名白虎衛閒聊⋯⋯不只聽見,居然還窺見他們身上帶有我們家的獨門暗器?內廷和後宮的三營侍衛,不都是你統領的嗎?你怎敢用私權把我們家的人暗插入內廷衛中?」
我手一抖⋯⋯甚麼意思?甚麼暗器?內廷衛?⋯⋯對啊!內延衛統轄權!並不屬太子啊!
素行反握著我,手上力度不少,我清醒過來,人也不抖了。聽見他耳語道:「是二公主,另外那人該是煜殿下。」
「愷妹妳小聲點!」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6ltXDmMd9
朝會上、長安殿中,都不乏見到二殿下的機會,更何況他是翔的好友?果然是他的聲音:「妳以為我願意嗎?那是母妃安排的!她辦事周到,那些人全部有帝都戶籍,都是通過正規考核進來的!」
二公主質問:「可你明知那所謂出身是偽造的!」
二殿下也咄咄逼人:「那妳去揭發啊!這些天妳是追著皞辰跑得多,他傻,難道妳也變傻了嗎?難道忘了妳自己母妃的手段嗎?」
耳中把這番對話全都接收了,腦海卻「咯噔」一轟,沒反應過來,口中反覆呢喃⋯⋯「他是甚麼意思⋯⋯」
也許是因為我渾身打著哆嗦,素行竟然把我拉入懷中,一只手在我肩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溫言低聲安慰:「先冷靜一點,無論是甚麼事情,你不過被牽連,況且你一直藏得好好的,不會有事的。」
我抬頭驚恐地看著他:「你是知道了些甚麼嗎?」
他繼續溫柔道:「實際情形我也不清楚,但是,大概我正想著的和你猜到的差不多。只是到底你怕甚麼?難道你不想找到兇手,尋找解毒之法?我等這天等好久了,若他真是害我姨母和表弟之人,我也絕不放過!」
的確,他一直以為我是洛南尹參將的庶女,連太子至今都以為我是前嵇輋王之子。在外人眼中,我的確沒有惶恐的理由。深深吸一口氣,我輕輕掙脫了他的雙臂道:「我沒事,只是似乎聽了些不該聽到的事情,有點心慌。」
他寵溺一笑:「實在是不該聽的,不過不是有我陪著你嗎?不會有事的。」
有點羞愧,又帶些許內疚和不安,我不敢直視他,只啐了聲,說:「回去吧?該要入席了。」
自從和韶衷的關係起了疙瘩後,我便沒私下拜訪過姜小老爺。他繼承了姜氏家業,和兒子在帝都經商,偶爾經過市集會看見他在巡鋪子,但除了最簡單的問候,實在也無話可聊。倒是今日,他竟然主動來和我談起韶襄:「之前聽我女兒說起過你和小韶襄的事情,老夫本以為你看不上我們家小姑娘,卻不料你們私下還有聯系?」
素行在一旁笑意盎然看著我,瞧得我渾身不自在,又不想在他老人家面前失了禮儀,便謙和道:「姜爺說的甚麼話呢⋯⋯襄妹是個好姑娘,在下怎不喜歡?只是襄妹與我,實在更像是兄妹之間的情誼。斐叔叔和斐夫人大概是從前誤會了甚麼。」
姜小老爺點頭微笑道:「原來如此。也難怪小姑娘和你親近,我看韶衷那傢伙性子粗獷不懂收斂,又是個要強的,怎會懂得照顧妹妹?這些年夾在兄妹二人之間,多虧你擔待。」
我唯唯說不敢,心裡苦澀地想,韶衷本是個細心溫柔之人,來了星圖,似乎真的改變了⋯⋯?在旁人眼中,他竟成為了粗枝大葉的人。
韶襄實在是個幸運兒,因為宮中不少貴人今夜都有出席「家宴」,太后索性邀請了宮中的御廚來準備膳食。小姑娘連個郡主都不是,卻能受到公主般的待遇。
不像往年,我一個外臣的身份,不可能再伴在她身側。主家席上自都是姜府的人:太后居中,太傅和姜小老爺坐兩側,下面是太傅一家,韶襄、韶襄和他們的長舅,還有弼王。
因為照兒和素行的關係,我居然高攀上了王子公主一席,人不多,不過是二殿下、二公主,三個小孩和宮中的嬤嬤,為了方便照顧照兒,素行和我便被安排入座此席,皇后和後宮夫人們在旁邊一席。我總覺得有人在審視我,迎著目光看去,見是一冷艷高貴、體態萬千,臉上鋒芒畢露的年輕婦人,她衣著浮華,色彩鮮豔得把皇后都給比下去;若說把金鸞步搖賜給她,我猜她也會毫不忌諱地插在頭上招遙。我壓低聲音問素行:「那邊穿著紅色大袖明衣,披銀線織就的圍巾的夫人,可是瑞貴上妃?」
素行遙遙頭,也壓低聲音說話,帶著絲慧黠的笑意問:「你剛才一嚇,把腦袋嚇掉了嗎?她看起來能生得出煜殿下和二公主?那位是慶貴妃,曲將軍的長女。旁邊那位淡紫明衣,米色長裙的才是瑞貴上妃。不過我勸你,妳要想裝作甚麼都不知道,便收起好奇心吧,別回頭去瞧她。」
我按捺不住問:「她有在看我嗎?」
「誰?」他低沉地笑了兩聲,挪揄道:「你是想慶貴妃看你?還是想斐家小姐看你?我看,連皇后都正在看著你呢!」
低淺沙啞的聲線抓得我臉頰滾燙⋯⋯我嗔道:「還開玩笑!我說的自然是瑞貴上妃。」
他眼睛眯了眯,裝作和照兒說話,目光瞟至我後方,道:「確實在看這裡,不過,也許是在看著照兒呢⋯⋯」
素行把照兒拉到我倆人之間坐下,我剛好正對著二殿下,他向我禮貌一笑,說:「從前照兒從不給任何人好面色看,可聽翔說,伏茸修撰當了他的先生以後,照兒溫順了不少,如今一見還果真如此。」
照兒伸手在枱下握緊了我,我輕道:「孩子,怕甚麼?殿下在誇你呢。」抬頭大方回道:「二殿下別聽翔胡扯,我哪當得了照兒的先生?不過是閒時陪他嬉鬧而已。照兒本就聰慧,從前大概是沒有找對方法和他溝通吧。」
「只不過,」二殿下語帶促狭向素行道:「聞說施家小姐還是未能搏得孩子歡心啊?羿遙,你可得好好和孩子講講道理才是。」
我但笑不語,素行伸手搭在照兒手上,自然也碰到我的。在他準備握緊之時,我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不經意地冷笑了一聲。雖聲線極微,素行卻明顯一滯。
我心下暗自懊惱⋯⋯這股惡意,到底我是在譏諷他,還是在嘲笑自己?剛才的確有一瞬間⋯⋯我覺得我們三人坐一塊,挺有一家三口的感覺的。
不願再牽涉在他們的話題中,我刻意把視線移開⋯⋯瞥見旁邊的二公主,忽然憶起假山旁那番對話,那一剎而過的是甚麼念頭?
對了⋯⋯!朱雀、白虎、青龍,三營內廷衛,乃是隸屬煜殿下管轄,只有玄武城衛軍才是太子的屬下⋯⋯這般說來,元宵那晚太子從內門走出來質問朱雀衛時,莫非不是為了找茬來的,竟是替我解圍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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