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對付霓魂蝶耗損太多心力,回程途中又下了一場寒雨,回到月門鎮當晚徹便開始發熱,且病勢來勢洶洶。為免查知的消息耽擱太久,次日清晨我索性去了趟鄉官衙門,自報上密旨欽差的名號,在官衙中寫了奏報,讓他們發送急件回帝都。因為月門鎮的鄉官未曾接待過京官,對待此事尤其認真,連奏報都要肅立一旁「監視」著我寫,我唯有規規矩矩地報告狀況,滙報曰「查探出中毒之人肌膚呈粉紅色的死狀,亦似有窒息之態」,「經視察,確定是因孔雀教在室內大量點燃燃料以致空氣稀薄,群眾因此呼吸困難」,「中毒之事純屬意外,非傳染性疫症,請陛下勿掛」云云。最後還述說「玄海抱恙,因回程不免餐風飲露,需多逗留兩日再啟程,臣當把握機會在月門鎮廣傳空氣流通的重要性,以防同類事情再發生」。可是我卻隱瞞了霓魂蝶和遇到蕭步遒的事情。不知何故,我總覺得徹知道些隱情,大概是某些麟戈泰族的秘辛。也許是因為當時他大吼那聲「這事情我管定了!」異常堅定,我選擇相信他能處理好。
書畢,鄉官安排我們搬到驛館,殷勤地替徹請了醫師,又馬上張貼告示,宣布聚眾聽訓的地點時辰。還記得花瓜小哥得悉我倆是京官的時候,下巴差點掉下來的神態。我只好搖搖抱拳作揖,請他原諒。
晚上回到驛館,便進徹的卧室探視他的情況。已經燒了一天一夜,居然還未退下來。我替他掖好被角,便拿毛巾幫他擦擦臉。觸碰到他眼下的疤痕時,我格外輕柔,彷彿忘了那是一道舊疤似的。此時昏昏沉沉的他語氣急促地喊:「噙雲!」伸手用力捉住我按在他臉上的手。
許是因神智不清,他抓的氣力不少,捏得我骨頭發疼,唯有嘗試慢慢掰開他的手指,把手掌移出來。奇怪的是,當我的手在他臉上磨擦之時,那道疤竟然被磨得脫落了,露出下面光滑的皮膚。我征了征,反抓著他的手掌從臉上移開,那條肉紋如委靡的小蛇般蜷在頰骨上,甚是滑稽。
居然是易容的?我不禁試探地搓他的臉按他鼻樑,看看有甚麼其他地方是假的。情不自禁,我終於掀開了他眼上的革布。
「絳兒,別弄了⋯⋯」他呢喃,兩只眼睛的長睫毛顫了顫。
看著這張五分英氣五分俊俏、外加一絲邪氣修飾得無缺的臉,我暗道:「你到底是誰?有疤時,覺著那樣也挺不羈,以為是個小魚兒⋯⋯如今怎的變成花無缺了呢?」
我從不願承認自己是個以貌取人的女生,然而見到他整副無遮無損的臉蛋,我的心居然呯然一動。慌亂地把革布重新蓋上,把那條小肉蟲子一下下的印回臉頰上平常所見處,也不管它還有沒有黏力,我甚至不知那是甚麼物質造的該用甚麼黏回去,隨便按兩下後,我像是逃跑似的撲出他的房間。
也許是因為心虛,翌日一整天我都不願去瞧徹的病況。在出席鄉官安排的另一次民眾大會後,我騎上子躍到玉壺關外縱馬奔馳。彷彿從前世開始,體內的血液便已習慣了這種速度所帶來的刺激感,幾乎是上了癮似的。若說天地間最能令人放縱的時刻,莫過於馬背上在風中疾穿的時候,也是在與風競賽的過程中,那種忘我和爽快能讓我把塵世間渺小的情愛暫且拋諸腦後。
傍晚回到驛館,徹正在接待處和鄉官聊著,瞥見我時微微點了點頭。
一切如常。他的房中有驛館小廝侍候,醫師今天也來過,看他的情態,他該沒察覺我發現了甚麼吧?很好。經過一天的瘋狂和快意,我也冷靜下來了,不再因他迷糊之際嘴裡唸著兩個女人的名字而心中忐忑。
我徐徐步向他,問:「感覺可好?需要再歇一天麼?」
他眉眼彎彎,道:「實在沒料到會外感風邪,否則實該帶上了了,有他在旁照顧的話也不至於要拖延兩天。」語氣似是在自嘲,可我聽來卻更像是在埋怨我棄他不顧。
鄉官連連作揖:「那須大人,邊境地區設備和物資簡陋,比不得帝都,實在是下官待慢之過,請包涵。」
他抱拳向鄉官說:「大人客氣了。有勞你前來探望,還得謝謝你請來了醫師。」
鄉官忙「不敢不敢」的回禮。
定好明晨啟程,再與鄉官寒暄片刻,吩咐他不用來送行後,我們便勸他離去。晚間我讓廚房弄些清淡易入喉的餸菜,捧到徹的房間與他一起用膳。期間我還是不放心:「你燒了兩天,才剛好起來,確定明日能出發嗎?」
他弞了弞嘴道:「我沒那麼矜貴。」瞟我一眼,似笑非笑:「況且我身上帶著香囊,就是你之前用過的藥薰。要是昨天你肯來看看我,替我將藥薰燃上一夜,估計我們今天便已出發了。」
他身上居然隨身攜帶那藥女的香囊!不知那人可是「噙雲」或「絳兒」?心中異樣微蕩之際,亦漾開一股內疚感。昨夜我的確有來看他,若不是亂摸他的臉後匆匆跑掉了,或許真如他所說,他不用再纏在榻上多一天。
我軟下聲音道:「你別逞強,奏章昨天已派人送回去了,我們也不差那一天半天的。」
「無妨,明天照常出發吧。既不用趕,回路上慢些走便是了。」
我忍不住問:「徹,是因為霓魂蝶嗎?」
他神情凝重,語帶猶豫:「我也不知。對付霓魂蝶我只知其法,卻從未有機會使出,或許方法有所偏差,以致耗損了心脈。」
我自告奮勇道:「你知道的吧?我從十年前開始每年心脈都要被損一損,若干年前我乾爹求到一套《護心經》,療傷的功效不差。膳後我運氣助你修復一下吧?」
他和煦一笑:「你是想彌補自己的內疚感吧!」
我吐吐舌頭,左右顧言他:「你可別吝嗇啊!順道讓我也借你的藥薰調和一下氣血。」
回程時我們都挑在小鄉鎮中落腳,多花了兩天時間才回到帝都。進城門之時已近申末,甫一進城,徹便被京畿衛的人神秘兮兮的喚了開去。一小隊約十來個玄武衛奉了今上之命,護送我回伏茸宅,我本覺得太勞師動眾,但他們奉命行事,我便也不好推卻。只是他們送我到宅門後,卻沒有要離開的打算。我聽侍從說弼王仍在宅中,便去詢問情況。
弼王正在書齋「無弦」作畫,回應時眼未抬,仍舊專注畫板上,態度有些慵懶:「沒甚麼,是我皇兄太緊張罷了,你便讓他們待著吧!你趕路歸來,好好歇歇,別亂跑,明日下朝皇兄該要召你密議了。」
「弼王,平寧公府一切可好?」我聽他的意思,是不會讓我出去了。
他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從容道:「不曾出錯,你放寬心吧。」
弼王這話說得含糊,可是⋯⋯他該是甚麼都知道的吧?
見我盯著他不語,他停下筆,抬頭望著我,語重心長道:「你的出現,真的令他變得心狠了。」說罷,他搖了搖頭:「冤孽。」
我站著看他繼續埋頭繪畫,不知該如何反應。良久後訕然問:「弼王⋯⋯明天我該回宮裡當值嗎?」
他似是打從心底驚訝,「哈哈」笑了出聲,歪著頭挑眉問:「看來你很喜歡工作啊!現在都甚麼情況了?宮裡為了你都翻天了,你居然還想著工作?」
我心裡暗自嘀咕:這位人兄你也太孤陋寡聞了。我是從香港來的⋯⋯當然是天塌下來也是要返工的啊!
「那⋯⋯」我本欲問那即是要不要?卻被他古怪的神色嚇住。
弼王嘆了口氣:「我真是不懂你,但似乎也懂得皇兄為何如此器重你。唉⋯⋯明天你別當值了,外面的玄武衛會把你送入宮,先在戰兢館候著吧。」
「是。」我行禮,恭敬答道。
他隨意揮了揮手:「不在宮內,也非甚麼場合,別來這套。你既已回來,我今夜便回王府去。外邊的庭園大致弄好了,只是你之前種的樹比較雜亂,我又不想浪費,如今便全堆放在你後院中,改天我再把它們移到合適的地方便是。」
「好。」我突然覺得有點尷尬,莞爾一笑。
他忽然轉換話題:「畫成了!你來替我看看。」
我微訝⋯⋯我?要我看甚麼?
走至他近旁,見他畫的居然是韶襄的肖像,我心底樂不可支。
「像嗎?」他問。
我笑說:「神態最像。」
一般來說,旁人畫人像多是著重五官容貌,眉眼間那份神態卻未必拿捏得好。他這幅畫,卻真把韶襄那份俏麗的娟容、心醇的氣質、大方的性情都盡顯露出來,看得出他對韶襄是真的上了心。
弼王溫柔一笑,站起來開始收拾,道:「那我先回府了。過幾天你找個由頭替我送去太傅府吧。」
見我愣著不動,他補充道:「我的身份終究不太合適。」
他知道我已知曉他們的關係?想來韶襄甚麼都沒隱瞞。弼王也實在瀟灑大度,居然讓我這個「前度」替他送禮?我打量著他,心裡真想問他是作何打算。若始終礙於身份和世俗而不能突破這重關係,日後對韶襄豈不是打擊?
然而,我甚麼都沒說。我曾是把刀剮在韶襄心上的人,如今又有何資格過問呢?
ns 172.71.254.8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