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我獨個坐在書桌前,手上拿著自己謫記的《盛明治國策精讀》。
姬清帝是前朝末代弘帝的皇祖父,是姬朝唯一一個在位年間更改過國號的皇帝。盛明元年,他開始全力推行政治改革,開托了姬朝末期的太平盛世。如果沒有姬弘帝長治年間的岑相叛亂,其實姬朝國邦安定,又如何會輕易滅亡?晏朝開國皇帝烈帝,為了安撫民心和朝野上下的舊臣,沿用姬清帝的治國策,到如今,晏朝已由廷平年進到永康年,盛明治國策,竟已實行達一個世紀之久。
想起姬朝,不由得念及父母,心裡記起幾天前下午那個奇異的夢── 粉色的天無際,白壁之崖無垠,清風悠揚中,酒泉的父母和姑姑含淚凝視,他們眼裡,唇邊,流露的都是幸福笑意。
我凝看窗外繁星,怔怔出神。他們千叮萬囑讓我「別恨」,是甚麼意思呢?「小慕⋯⋯」她到底如何了呢?之前對抗寒氣,沒有記住這疑幻似真的瑤天之境;今日寒氣盡去,夢中幕幕,如重演一樣盡入眼簾……
「青羽,我可以進來嗎?」乾爹的聲綫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前去把木門打開:「乾爹,這麼晚還未睡?」
「剛剛見你房裡點著燈,想看看你。」乾爹踱進門,我帶上了門之後和他並坐在桌前,享受著片刻的安祥舒適。他凝視著我的臉查看我的氣息,我輕聲道:「寒氣都被押下去了。」
我伸出手,捲起右手衣袖。在手肘往上大約兩吋處,但見三個黑漆漆的印痕。仔細看去,每個印痕均是由五個小黑點組成的,每一組黑點外圍,還被多個暗紅的小圓點圍住,顯然是因歲月而褪了色。那紅紅黑黑的圓點,砌成了三個狀似桃花的疤痕……黑色的花蕊在淨白的手臂上,更形詭秘。
「看,昨天還是暗灰的,今晨已黑如墨豆了。體內的毒算是盡流回來了。」我漫不在乎的說。
「嗯。」乾爹聲音上的釋然實在掩飾不住臉上的黯然:「又捱過一年了⋯⋯孩子,明個兒叫瓶姐燉盅赤鴆湯吧,助你恢復氣血。」
他把手上一直提著的布袋放在桌上,我打開一看,是一雙新製成的軟革靴。
由於我穿的足履裡面都是做了手腳的,這六年來每雙履都是自己親製。我帶著詢問的眼神看向他,他說:「是按照你的高度造的,兩吋六分。我特意設計在裡面從腳根至腳踝處加強了保護,萬一碰到你不擅長的近身打鬥,不小心跌倒也起碼能防止你扭傷。」
因為身體的限制,開始習武時乾爹和我一致認同,以練靈巧為主,所以我主要學的是軟鞭。說來也是幸運,當年我降臨這裡的時候,明顯覺得這裡吸力相對低一點,這也許是因為恆界比地球的總質量低的關係吧?雖然不是說差別大得人人都是飄著走路,但那微不足道的差距,足以讓我比其他一直處在恆界的人身手靈活敏捷一些。譬如說:跌倒的時候我能感覺有多一念的時間足夠翻個身、有東西被人從上方投來時也會因下墜速度慢了那麼一拍而被我接住。當然,在我剛開始練武時也曾出錯:因為自己估錯了物件的飛行距離和到達我面前時的速度而捱了打。但我既主攻軟鞭,也學射擊,於是這「壞處」同樣於我有利。不過,這些都是剛來不久時候的事,後來慢慢適應了這地界的一切,當然就不再感到異樣。但是基礎已練成習慣,後來一直沒掉,還是總讓乾爹以為是我天生適合練武功⋯⋯這,其實不過是阿藍的秘密出千術。
我其實不清楚恆界星球有多大,也無法以實質單位量度地心吸力有多強。但以因質量而實際影響到的生活來說,恆界一天的長度感覺和地球也差不多,而訂下年曆的古人也恰恰是把一年分成十二個月,每月廿八天。仲冬季冬之間,因為多出了畢嗒星的彌天期的關係,每年季冬之月便增加至三十天;每三年一度的季夏之月也有三十天,以作日曆調整。這麼一算,即是圍繞赤陽公轉一週需要三百三十八天多。這裡同樣有磁場,能分南北。雖然少年時我也陪過卓承風觀星,但除了夏夜比較明顯的四五個星座,其他的滿天星宿都是它們閃亮殷切地看著我,我卻分辨不出它們。所以,我不能靠著星雲星團而推測自己是否還在銀河,但是這裡的天文學家一樣找到了屬於這個時空的北極,和與之鄰近的北斗七星。不知是否因為種種近似,恆界才和地球成了平行時空?而各種各樣相似甚至相同的制定、命名等,更令我深信我不可能是唯一一個來到這裡的人。甚至乎,這兩個時空實在有著眾多歸一之源,兩地會否在混沌之始本是共同體?
「乾爹,謝謝你為我費神了。別太擔心,用不了遠攻的法子,我使父親的判官筆也不是輕易能受傷的。況且,我自己本就沒想過能在武試上戰到最後。大不了便認輸罷了。」
我緊握乾爹的手。對於這乾爹,我一直從心底的感激著。為了照顧自己,為了胡拙葛家的冤屈,為了他深愛著的姑姑,乾爹從未有成家的念頭。我記得小時候酒泉是喊他「悅叔叔」的⋯⋯他是除了父親以外最疼錫酒泉的男人;酒泉曾騎在他肩膀上到彥雲山上的鏡湖捉龍鱗魚給姑姑治病。在那個穿一襲玄紫色緞錦的男人出現以前,酒泉小小的心靈裡一直覺得悅叔叔和姑姑是一定會成婚的。對於那個穿玄紫緞錦的男人⋯⋯我實在沒有太多記憶,畢竟那時才得五六歲,殘留的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我只記得,那叫「左佳熙」的男人在洛南待了大半載,便徹底俘虜了姑姑的心。小時候的酒泉心裡怪他從悅叔叔手中奪走了姑姑。可是,我心境不同,又憑甚麼去怪呢?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愛情,從來就無分先來後到。後來依稀彷彿,家裡來了位客人找那左先生,當天晚上姑姑目送那人騎著馬的背景離去,哭倒在悅叔叔懷裡……再後來,就有了小慕。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到來之前,酒泉其實真的很幸福。那時候,生活雖不富有,卻是無憂無慮。可是一場屬於胡拙葛家的浩劫,我扛下了不屬於我的責任。這,是天給我此世命運寫下的序章。
「這雙靴,其實大部分是韶衷造的,到最後他才來和我商量如何能最高限度地保護好你。青羽,你⋯⋯」乾爹欲言又止:「唔⋯⋯你和韶衷,就不能保持多一點的距離嗎?」他的眼睛裡寫著心疼和不忍的責備:「轉眼十載⋯⋯當天決定要當你乾爹,當然是因為疼惜你,怕你從此淪落成孤兒;但是替你改名換姓…當時你那麼小,也許未知為父的心思。逼你勤練武功,苦讀聖賢書,明明知道是累苦了你,但我卻希望你成材…」一提起往事,他眼角的皺紋刻得更深。「而你的確沒辜負我的期望。想你如今,必定明瞭為父的用意吧…不會怪我太自私嘛?」自豪的聲線裡載滿歲月摧人老之感,乾爹他明顯不再似以前的意氣風發了。
「我自然明白⋯⋯其實,我從小就明白了。你曾說過,『我們』都在隱藏身份,我想乾爹背後必有身世的秘密,所以才如此把重任寄托於我。不過乾爹,雖說你的恨和痛的根源是因為你喜歡姑姑,可是替胡拙葛家討回公道⋯⋯這本就是我胡拙葛家的人該擔當的責任!你實在不用太抱歉的。」
乾爹的眼神帶著詫異:「呂夫子曾說你心性思想比我知道的成熟許多,我還道你是強裝的,想來是為父從沒真正了解過你。為父的確有過去,但對於那段過去,我心已死,也就不打算尋仇。反倒是對你姑姑,這心結我放不下,卻又怕露了自己行踪,仇未報成卻反而會累得你一個人孤苦無依⋯⋯」乾爹摸了摸我頭頂,流露出抱歉和憐惜。「不過,青羽,這事萬事得小心。直到如今,我們連敵人是誰也不知道⋯⋯當年在彥水報官時,他們只推卸說是『中央國之事藩國無從查究』;一直上訴到這裡,卻連累了凌波府一郡之守…」
「袁太守還是乾爹的朋友,我自然記得。赴帝都後失踪,背後的人的勢力可想而知⋯⋯這案子事隔多年, 又如此隱秘,不入朝為官,如何搜查證據翻案呢…?現鄉試已過,離目標又近了一步。」我手握著皮靴,問:「乾爹,你問及韶衷,是怕萬一我們再被謀害,會牽涉到斐家嗎?」
「青羽,」乾爹嘆了口氣:「喪親,十年來寒毒的折磨,仇恨…全都像無形地加諸於你身上的枷鎖⋯⋯你啊,一直努力掩飾軟弱,怕我擔心,怕他人察覺,怕仇人發現…可是你躲起來哭的時候,向瓶姐撒嬌的時候,當真以為為父都不知道麼?」一層霧氣驟現於他深黑的雙瞳前。
「我武裝自己,也是怕連累他人呀…你,奶娘,斐家,我不願意看見你們任何一個受到傷害…」想到韶衷,我不由得感到迷失和痛楚。「不過韶衷他,我實在拿他沒辦法。我曾經暗示過我務必考取功名的原因與背負家仇有關,不成功便成仁的,但他也義無反顧…他每每說出很多理由,說我的病反覆需要照顧,說我瘦弱需要保護…又說無論發生甚麼事,他們的母親好歹是姜家人,一定能保住自身,要我不用擔心…他這般護著我…我就沒轍了…」
「你對韶衷,是作何想法?」乾爹似乎有口難言,他的眼光直刺穿我的雙眼欲探進我心裡。我坦蕩蕩的回看他。
「老實跟你講吧乾爹,我自己有時候也會糊塗了,用這身份做這場戲做久了,偶爾甚至真的覺得自己會與韶襄成婚。至於韶衷⋯⋯」我沉吟:「算是我的生死摯友,患難兄弟吧⋯⋯他處處維護我,說不感動那是騙你的。可是…我實在不願意帶累了他。我怎辦才好呢?」我有點語無倫次地說著。
「我明白了,你是沒那心思,但就怕,」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終於定定的、冷靜的說出心底的顧慮:「孩子,我看得清楚⋯⋯韶衷是對你動了真情呀!」
近日來,我一直在迴避這個念頭,我一直怕這是我找到的答案。這時乾爹突然老實如此坦白地說出來,倒教我為之語塞:「我會想法子的。他不可能因為我而變斷袖。」
乾爹輕輕搖頭,又嘆息一聲:「罷了,未來的事,有那麼多不確定…如今能瀟灑活著一天便多享受一天吧。我只是不願意委屈了你。孩子,我本就怕你是因為這身份這身世,被這一切不確定給弄迷失了自己的真心⋯⋯」
「乾爹,我和韶衷,沒可能發展的。」我忽然斬釘折鐵地說。
複雜的神情盡寫在乾爹的臉上。他頹然站起來道:「為父不礙著你休息啦…謹記明早晨時要練一遍《護心經》,每回都傷到任脈衝脈耗損真氣,這回定要快修補,否則趕赴帝都的路上難免又是一番損耗。」
「嗯,我知道了,練一遍《護心經》,後氣出手陰,轉手陽,下歸任脈對吧?我便是睡著了都在練這路經絡。錯過許多天練習,我明晨還打算再多補七遍天罡周天。」我倆心情都有點沉重,我盡量擠出一絲笑容:「乾爹放心吧。」
ns 172.69.180.15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