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言,行至波光水榭,翔正倚在廊邊欄杆上等著。我心底忽然隱隱冒出一種慶幸和感慨⋯⋯要是等著的人是韶衷的話,這個夕陽時分湖畔飛絮的畫面,驟見那容顏的話我怕是要哭出來了。
翔匆匆走來,急切問:「怎麼啦?」
「四少爺,甚麼怎麼啦?」小慕聽出不對勁,語氣中也是無比擔憂。
「小榷,誰惹你傷心了嗎?墨痕流塵,剛才公子見過甚麼人嗎?」他聲音微慍。
我沉默片刻,實在沒想過翔的洞察力居然這般強大,只能牽牽嘴角:「哪有甚麼事,你別嚇著他們!我確實是累了,剛才恍了恍神而已。」
翔深鎖著眉頭,似是不相信:「離開練場時斐皞辰說甚麼了?」
「翔!」我無奈道:「我真沒事,只是⋯⋯走到這一步,莫名有點心慌。」
他一臉默然,雙手按住我肩膀,俯身與我平視。我從容掛起笑容:「沒騙你,真的。」
「別怕,有我們在呢。」
他的溫柔流淌在我心底,像是廊下的粼湖波光閃閃,震碎了脆弱的防禦。淚水衝破抖動的眼簾,潸然而下。他伸手替我抹去眼淚,我微微側臉避開,低頭用衣袖胡亂擦了擦。
身後流塵細微的聲線傳來:「欸,四少爺和公子的關係好特別啊?」
墨痕輕咳兩聲⋯⋯
「走吧?」我稍稍平復了情緒,道:「別耽擱了入席時辰。」
我是暫住平寧公府的「男賓」,一般不會見著府中女眷。只是由於舅婆知道我的身份,每次總是挑著我在府的時辰來落英苑探看小慕,好順道和我說話。好幾次我都不好意思了,問她:「夫人乃府中主母,那有經常親自來看望後輩的道理?夫人若是想見我們,我自當帶吟心到千鶴園請安。」
她卻總笑笑說:「那樣倒顯得太刻意為之。」、「故人之後,自當照拂。」、「我老待在千鶴園中也是無聊,你便當讓我老人家活絡筋骨吧。」、「家中生的都是男丁,我總想著有個女孩兒能讓我好好打扮呢!」⋯⋯
照理,舅婆只在父母親那個草草的婚禮上見過姑姑一面,她口中說的這位「故人」,當是指我母親,甚至乎⋯⋯是我外婆,姬翊之貴妃麓華倩。不知舅婆與外婆曾有過甚麼樣的交情,但她既如此說,我便不好拂她的好意。
除了舅婆,遠表舅的夫人我自也是見過面的,當天陰差陽錯地把我領到遠表舅前,引薦我到平寧公府的便是她。她也經常會來看小慕,怕侍女們待慢了她;但是不似舅婆,她不知我的真實身份,自是要避嫌的,多數來時我都不在府中,只有和舅婆一起來時方碰上過數面。
席上我唯一覺得生面孔的,是府中姨娘,翔的親娘。然而她一見到我,那瞬間如煙火千變萬化的眼神告訴我,她看出我是誰了!她不可置信地用眼神詢問翔,翔微微點頭;她再轉頭望向舅公,舅公卻搖了搖頭⋯⋯
我迎著她激動的視線,只好報以一哂,抱拳作揖。
舅公向我們招了招手道:「都坐吧!洵美,帶墨痕流塵去偏廳入席;良介,你也去,不用陪著了,告訴小廚房一聲,可以上菜了。」
洵美是府中侍衛之首,是良介叔的兒子。聞說良介叔是舅公在羅舟時從冀北山救回來的山野武夫,見他天資甚佳便留用在身側。三十年來他跟著舅公,也曾在戰場上立過功,也曾在姬朝皇子盡亡後受過將士們背棄。到烈王迎舅公回帝都時,舅公為了他和洵美著想,勸過他們留在羅舟;怎料良介叔是個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之人,拋棄功名利祿願隨舅公回帝都,只當個宅中總管⋯⋯我總是很敬佩他的忠誠,卻不由覺得為別人考量太多而放棄自己的人生,未免失去了重心。雖說在封建社會中,人的命途自是有很多不由自主的,像是墨痕和流塵,無論我如何待他們如弟妹,他們終歸不敢真當我是哥哥,不敢不當小慕是小姐。只是良介叔曾是有選擇的,他並非是奴僕,若是為了自己和妻兒,留在羅舟當個將領,也許當年與夷陸那場大戰中,滘風關便沒那麼容易被攻破也未可知。
我的視線一直隨視著良介叔他們的背影,剛好流塵回眸,向我展開了個笑靨。我心中百味雜陳⋯⋯我的確疼惜這兩個孩子,可是我希望他們別像良介叔那樣捨棄自己,願他們能找到自己的路。墨痕的目標很明確,我自是不擔心的。可是流塵這女孩兒呢?若果哪天,我在這地的任務了了,想放她飛了,她會如何選擇呢?在這個社會體制下,她,能有何選擇呢?
席間舅公對遠表舅和我多番勉勵,沒幾天便是殿試,要我們吃好睡好,放寬心境等等,一如少年時赴公開考試前老師們反覆輔導我們的話。只是眾人都知道,所謂「平常心」是多不容易。我還深深記得當年首場公開考試前夕,窗外天際彤紅,在房中溫習的我看見鏡子映照著夕陽餘暉,那刻心底的恐懼和悸動𣊬間攻陷了身體,我只能捲縮蹲坐在地,任由自己一直哭。
俱往爾。再世為人,不知彼是夢兮?此是夢兮?如今的我像是掙脫了某些過往的執念,卻又跳進另一重束縛之中。
忽聽舅公擔憂的聲線響起:「榷,還好嗎?」
我回過神,扯出一絲抱歉的笑容道:「爵爺,我沒事。今天的波折多了些,回來接了諭旨又有些興奮,數杯酒下腸便有點兒恍惚。」
一頓晚飯吃下來甚是溫馨。待菜都上齊了,酒至半酣,席間眾人皆是微醺之際,舅婆興之所至道:「今日我麓華府大喜,兩子晉身殿試!來,遠兒,榷兒,你們都來賦詩一首,助助興。」
遠表舅眨了眨眼睛,道:「母親,我府不如當真收了小榷做義子吧!」
我心中一凜,深以為不妥。一是亂了輩分,若果真有日能沉冤得雪,以後我還要不要正名呢?況且,更重要的是⋯⋯我仍然盼著東窗事發的話他們能撇清關係。
舅公審視了我的神色一陣,緩道:「遠,你覺得榷他想張揚嗎?公爵納子,得奏稟今上啊!」
遠表舅略躊躇,黯然道:「確實不妥⋯⋯是我考慮欠周了。」
我暗地鬆了口氣,故作輕鬆道:「大哥,你別扯開話題,夫人讓你賦詩呢!」
他展顏而笑,卻明顯未能掃清眼底陰霾:「好,容我想想,紙筆拿來!」
只見他略沈吟片刻,便揮筆書道:
波光樓上笑晏晏
遠舊人事空漫漫
把酒暢談惜當下
他朝可能見真顏
唸罷,席上眾人都臉現惆悵之色。我心緒難定⋯⋯雖說他們是胡酒泉的血親,我終究是怕他們陷得太深。走到遠表舅身旁接過他手中筆桿,我接著寫道:
湖畔粼粼光影間
酣暢暖暖樂忘還
今夕豈知他朝事
但知不曾斂芳顏
遠表舅衣袖下的手輕微發顫,我嘆了口氣,強自抖擻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來吧大哥,我敬你一杯!明天的事,明天再憂慮吧!」
府中樂姬適時撫起琴來,我見小慕忽然挪動了的身軀側耳傾聽,便回頭問她:「吟心,妳技癢了吧?這裡是爵爺府,府裡沒有旁人,妳要是想彈琴想唱歌便即管來,沒有人會笑話妳的。」
「哥!我不敢⋯⋯」她臉擦地紅了:「我不過是聽這位樂師彈得動聽罷了。」
這麼害羞的孩子,到底以前是怎樣站到台上表演的呢?不過想想也明白了,如今這裡的都是家人,還是新認的家人,她自然是稍微不自在的。有些人在不認識的人面前不知羞怯,在認識的人面前反而面皮一捅就破,她既不願意便且隨她。
這位名叫婍音的樂姬把琴曲彈得如行雲流水,甚是舒心,席間眾人都安靜了下來欣賞。我是第一次見這位清秀的樂姬,覺得「婍音」這名,真是貼切不過。之前幾次家宴都不曾見過這位美人,該是新聘的,總感覺那雙靈動的眸子有點熟悉,卻又記不起是否在哪見過這副娟容,只得作罷。
我仍舊立在剛剛與遠表舅寫詩的枱旁,背倚著窗櫺,放眼望去,粼湖畔垂柳吹雪的景色剛好映入眼簾⋯⋯耳畔是一首淒淒切切的《長相思》,引得本已微醺的我思潮起伏,執起筆便寫上北宋晏幾道的《鷓鴣天》。
題破香箋小砑紅。詩篇多寄舊相逢。西樓酒面垂垂雪,南苑春衫細細風。
花不盡,柳無窮。別來歡事少人同。憑誰問取歸雲信,今在巫山第幾峯。
卓承風⋯⋯
明知不該。明知我也許沒有想像中愛你、明知我更多的應該是恨你、明知你我之間愛恨都早已斷絕⋯⋯
可是⋯⋯我想你了。
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如此思念你。
ns 108.162.216.15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