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臺中看著戲,暗評飾演母親的女子還算挑的不錯,鵝眉淡妝容貌姣好,但父親的選角卻忒荏弱了些,而且臉上敷的粉厚得能用來搓麵團了吧!這本來也沒甚麼,關鍵是演烈王那位,氣宇軒昂雄姿英發,存心要把父親比下去的樣子,便覺得挺掃興的。邊聽著臺上哼哼唧唧,邊吃著放滿一桌子的帝都名菜,我卻一直心不在焉的,思考著到底自己是否已經徹底鍾情於淳于素行這件事。
因為感情上曾承受過刻骨銘心的悲痛,這些年間也經歷了不少風霜,我對人性的看法,對人生的追求,自然便與常人有異;大概因此,對感情也比較理性,或者說,比較冷靜。淳于素行既答應過今天陪我過生晨,卻又邀了另一女子一起,還是一名毫不掩飾對他有情的女子,倘若我真的選擇了他,這樣的局面難道我日後要天天面對嗎?若我不願意面對呢?那是否足夠證明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喜歡他?
目光自戲臺上稍稍遊離,飄到臺側暗處,人海之中忽然冒出了一張我認識的臉 — 咦!明空居然也來看戲?我以為他母親既是女冠,他也該是不被這些俗物和色相所牽絆之人才是。
曲終時已是初申時分。素行說照兒早上嚷著想見我,問我要不要到他府中坐會兒,我本還在琢磨著要不要去,始終我對照兒的疼惜本就是獨立於素行和我的關係之外,忽聽施婉婉驚奇問:「伏茸公子到底是怎麼哄照兒的?不如也教教我吧!他對我總是愛理不理的態度,我還以為他是天生冷漠的孩子呢!」
聽罷,我不加思索便推塘道:「素行,幫我同照兒說聲抱歉吧!平常我休沐日便是日間有事情,晚膳都定陪吟心的。若現在去淳于府,怕再回去便晚了。改天吧!」
其實⋯⋯我撒謊了。本來我已事先通知過翔和吟心,今夜若我晚膳時份趕不及過去,便別等我的。
心中千頭萬緒理不清,不住憶起今晨疏影居中那金絲楠木和桂花的清香,暗思著心底那股燥動也許只是因心脈未盡流暢之故⋯⋯眼角瞥見明空起身欲離去,我再坐不住,忙不迭再三道謝他二人送的禮和請的客後,便匆匆下樓追趕上去。
「明空兄!」我嚷道。他回頭展顏,那神色教我為之一恍。也不知到底何故,這容顏、這神態,每每見著都覺得無比親切,像是廣大的世界中,往往有些人,明明是素未謀面卻讓人倍感熟悉。這真單純是有緣嗎?還是說,因為他是由女冠教養長大,所以也長了一張菩薩臉?
明空雅容晏晏,喜道:「泉弟?真巧!我甚少到城中,來一趟居然也能碰到你。」
「明空兄,難道是為此戲而來?」我按捺不住好奇。
「實不相瞞,我家族本乃前朝舊臣,雖然因當年之亂⋯⋯遭了惡果,但是事關姬朝之事,我總不免多留意一些。」
前朝明姓的官員?說起來,同硯中的明業好像提起過,他的伯公正是長治之亂後被貶出帝都的。舊朝恩怨我當年也沒追究太多,如今看來,明空或許是明業的族人也未可知,卻不知何故,這一脈沒遷出帝都?
面對明空誠摯的目光,我內心抱歉,終究沒顧忌翔的話,坦誠相告:「兄對我真誠,為我妹妹的事傾力相助,我實在無法再欺騙兄。我實乃是本朝文淵殿修撰,真實名字叫伏茸榷,『小泉』⋯⋯那不過是我義兄胡謅的名字。兄莫怪,他並無惡意,不過是怕北嘉坊品流複雜,想著用化名妥當些。以後⋯⋯兄還是喚我小榷吧。」
明空好像雕塑般僵住片刻,光彩與陰霾自眸色間交錯不定,最後如成群燕鷗拖邐輾過起飛後,痕跡消散,回復平靜的水面般。我心底正疑惑,便聽他問:「小榷可是本屆文龍令卿?」
我小心觀察著他的神情,道:「正是。」
他語氣有些顫抖,卻故作淡然:「聞說小徒凌逸銘正看護你義妹的病情,豈不是巧極了?」
我傻了眼,背上一涼:「這你也知道了?」
他眼神閃爍不定,只喃喃說:「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稍頓須臾,他又道:「小榷,令妹所中之毒似乎不好解,但按照逸銘的描述,該非無解之物。只是⋯⋯母親心有疑惑,施毒之人下此毒是何居心?此毒雖說是毒,亦是藥,單用此物,決不足以致命。」
我心情激盪:「兄可曾見過此物?可有解法?」
明空輕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你們且耐心一些,宮中醫官與我母親都會想辦法的。」
暮靄沉沉,似是醞釀著深秋寒雨。到達平寧公府之時,小慕和流塵均現驚喜之色。
「哥哥,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公子,外面起風了,先快進來!」
我心頭暖融融的,臉上劃出笑意:「事情提早結束了,便來看看你們。」
從懷裡掏出兩個花囊,和我回來路上再買的那些絲花,便和她們說:「初十是女兒節,妳們兩人不妨和帝都的女兒們同慶,把這些絲花塞入囊中,到了亥時,對天祝禱然後把這錦囊焚掉就行。至於上面的裝飾,到時妳們先把珠子玉石挑下來,與雙珠雙鈴分了。噢對了,還有絲帕!嗯⋯⋯估計現在學也趕不及繡⋯⋯反正只是圖個意思,妳們便從衣箱裡找條絲帕來一起焚掉吧。回頭我請大嫂幫忙,陪妳們過過女兒節。」
小慕看不見,不識花囊華美,只用手指撫摸著上面繡的花紋和鑲石,傻傻問:「這花囊很值錢吧?」
流塵手執花囊,滴滴答答的幾滴眼淚便跌落到花囊上:「這花囊如此珍貴,流塵不捨得燒了它。」
我忙安撫她:「傻孩子,女兒節都是這麼過的,這些珠子寶石挑下來後,便只是一個手工用料還算不錯的錦囊。你若是不隨儀式把它焚掉,反倒令這花囊喪失了它存在的價值啊。」
「公子⋯⋯明明是你的生晨,怎的反倒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呢?」她興許是太感動,即便止住了淚水,說話的鼻音還是濃濃的。
此時翔從門外邁進,剛好聽到流塵此話,哄道:「流塵別太較真,小榷真正的生晨在下月呢。」
「噢?」兩姝齊發出疑問之聲。
我苦笑解釋:「明天確是虛期,只為掩人耳目。」
兩姝都流露出明瞭之色,便不再多言。倒是我心中滲出了一絲苦澀⋯⋯胡酒泉的生晨在仲冬初六,可是原來的阿藍,確是十月初八出生的呢。明天確確切切是我的生晨啊!
舅公派人來傳話說道,既然來了今個兒便一起用晚膳。正酉時分,翔和我帶同小慕和流塵到千鶴園去。為怕府中混入了有歹心之徒,察覺明天非是伏茸榷生晨,舅公做戲做全套,索性吃得豐富一點,也上了酒,安排得像是一場不張揚的小家宴似的。
席間,舅公告訴我一個消息⋯⋯近來洛南似乎生出了內亂,邊境有反天草君的將領擁兵自重,近日被逼得緊了,累累侵犯銀川邊境的百姓。今上打算派薛仲將軍率兵前往襄助。
我奇問:「銀川程都督也是有兵權的,對付區區藩國的小將造反,怎的竟要出動京畿大軍?」
舅公神色自若,意有所指地反問:「難道榷當真覺得這舉動是為了對付邊境擁兵的小將?」
我細細思索,了然道:「不可能!邊關小騷動,程都督不可能處理不了;而且既是洛南之亂,應頭痛的該是天草君才對!今上此舉,實在是為了平定騷亂後⋯⋯收復洛南⋯⋯」
我輕嘆口氣,靜默下來。對於洛南,胡酒泉的意識之中,仍是有著很深的情意結的。
遠表舅艱難地開口:「小榷,今晨朝會上,斐皞辰也自薦隨軍前往⋯⋯」
鼻頭酸澀得快壓不住那層模糊掉視線的水氣,我嘗試深深鎖緊眉頭,看是否能把淚推回去⋯⋯
終是不能,兩行清淚爬過眼簾,悄悄滑落。
回到伏茸宅,徹正坐在曲廊深處欄杆上獨酌,斜眼看內庭園中的墨痕和了了練劍。剛下過一陣寒雨,半枚粉碧色的翠月透過薄雲灑落迴廊,似是在徹的身上披上一重憂鬱。穿過來儀廳的我見到這一幕,心中竟浮起一陣淒楚。沿廊而去,到得近在他身後,他回首隨口恬然問我一句「今天過得可還好?」之時,我臉上竟已是一片濕潤,淚痕斑駁。
他遞來一壺酒,我仰頭便喝,哽咽問:「今上打算派薛將軍出兵洛南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聽說了。所以,你是為你的故鄉而神傷?」他語氣平淡如水,我卻不因他的冷漠而懊惱,反倒覺得如此靜謐涼夜,配上如此淡薄柔和的聲線,甚是舒適。好像俗世中浮沉,經歷了高低起伏的情緒後,珍視的唯有時光清淺,歲月靜好罷了。
我便也如鴻毛落水般淡淡回道:「你非不知,那並不是我真的的家鄉。」舉壺再飲,因壺口太大,酒濺了不少,胡亂灑落衣領上化開了淚印,也沖刷去臉上已乾涸的痕迹。我軟聲呢喃:「到底我在意的是誰?他要隨軍出征,與我何干?」
「隨軍出征?」徹若有所悟:「你是在為斐皞辰而惆悵?我看你兩人的關係非一般情誼,你既不願他前往,好好與他說便是了。」
我幽幽道:「我豈不知他待我如何?只是我委實無法完全趟開心扉面對他⋯⋯既無法回應他的感情,那麼再如何矯情地挽留倒顯得造作了不是嗎?」
他沉默良久,終於深深地嘆息。
心絓結兮思蹇產⋯⋯原來借酒消愁,前世今生都是無用的。三四壺酒乾盡,我拔出軟鞭便在院中隨意舞起來,心隨意動,動由心生,竟不自覺地吟唱起一首舊曲《新鴛鴦蝴蝶夢》來。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 ⋯⋯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明朝清風四飄流⋯⋯
一曲既終,我腳下一個踉蹡,徹在我身側扶了我一把,問我:「齊賢館外,溪旁兩道的翠芮葉已轉紅。明天下值後,可願陪我去賞翠芮葉?」
站穩了,腦袋也不搖晃了,我撐著他肩膊仰頭瞧他,啞然失笑:「你⋯⋯確定是在約我在生晨日去賞紅葉?」
他唇角上揚,道:「有何不可?兩個可憐之人,互相扶持下吧。」
我環顧家裡空蕩蕩的庭園,眼光落在本用之命池、如今卻變了亭名的「映常」二字上,心底覺著來日會弄園池的機會也微乎其微,便建議道:「明日下值後,我們先去石匠處,買些大小石塊吧?你定不知道,日本有一種景緻叫作『枯山水』,很有意思的!且又易打理。我們先和石匠討論圖則,然後去齊賢館喝酒賞紅葉去!」
後來因為石匠說我要找的多是天然的大岩石塊和小卵石,大的非是雕工之物,而小的要緩緩累積,都不難找,卻並非一時三刻便能做到。徹便提議說,既以「暗香」、「疏影」為廂房的名字,園中要種些花樹才相襯。於是我們便從園匠處移植了幾株芮花、幾株靛綰花、幾株鳳梅、幾株桂花樹,都是我所喜愛的。
那天我也曾和他提起過日本四月時漫天飄雪似的櫻花,和花見習俗,可惜這國度沒有櫻花,實在可惜了。他溫和道:「遠黛花飛絮的日子,亦可看到你說的花雨。」
「怎麼一樣!遠黛花並不是花啊!」我總是這一點不好,總喜歡執著於一些其實並不需要太理性的小事。
他毫不在意我的執拗,只含笑問:「遠黛飛絮,漫天遍野的飄散。是花如何,非是又如何?會影響視覺觀感?」
我輕蹙眉頭,卻不得不承認:「確實不。」
「我知道冀北山往東走個八百里左右,有片遠黛花田。」他語帶思念,臉色悵然⋯⋯我便沒再追問下去。
十來株樹胡亂無章地擺放之下,園裡增添了一種率性自然的隨意感。也許實在是太隨意了,熙叔叔偶爾私訪時,已經說過幾次:「若有外客來訪的話成何體統?趕快好好把它整理一番吧。」
我總是吐吐舌頭隨便敷衍過去便作罷,他也實在拿我沒法。
自織夢臺一別後,素行和我之間的交往依舊如常。他溫文儒雅,辦事面面俱到,每每和他相見時他定會事先安排好一切,絲毫不用我費心。因施婉婉沒有再在我的視線中出現,我便暫且把煩心事壓在心底,權當不存在。
日子晃過。迎來了姜府邀進帝都的韶襄,也仍來了季冬彌天期的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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