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果然是在官場商場行走慣了的人,對於我提出那幾乎是侵略人商業秘密的要求,她沉吟十秒便答應了。過程中當然少不得翔的一番話:「媚娘,我這義弟的身世特殊,背後有身分不明的仇家。他自己的武功已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了,且住在我府上,本來是用不著再聘護衛;他人很單純的,你不用擔心他有其他意圖⋯⋯只是他若不親眼看過你們的訓練和試驗,不輕易相信你們啊!」
翔這番話,細心一想甚是有技巧的:讓人家別猜度我的心思,讓她知道了我和平寧公府關係菲淺,更算是以平寧公府作擔保我不是為盜取甚麼機密⋯⋯媚娘想要推辭也難。
就這樣,媚娘帶著我和阿活走進一條冗長的隧道,在一個岔口她示意阿活往下行,她則帶我到一間四方密室中,穿過密室唯一的窗口,能看到約十米下出現的一片空地。空地的光源是天井上照下的日光。因現在時辰已晚,石壁上燃點了火炬。
從石室一角,阿活進來了,空地上「轟隆轟隆」地發出機關變換的響聲。約莫半柱香後,石室中出現了十來枝木樁,木樁之間隔有約半個人身闊的距離,似是在隔空互相過招似的;另外還有幾枝綁著三節棍在旋轉的鐵樁,還有獨木橋、空中飛蕩著的沙包,諸如此類的機關佈置,果然如我所想像那些古代訓練細作的基地一般!只是⋯⋯
我忍不住好奇心問媚娘:「不是叫『銅人巷』嗎?怎麼不是銅人?」
媚娘笑道:「銅人是第一層的裝置,伏茸公子若想看這小子的能力,不看那個也行,我直接讓他進第二層了。他需走完這石室中的機關三次,每走一次這些機關便會加快和加深測試的難度,走完三次便算完成這一層。今晨他不到半個時辰便過了這一層,算是很優秀的孩子。公子且看吧,媚娘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就在旁邊的石室,回頭便回來。」
「好,妳先忙吧。」心裡有點發毛⋯⋯要在這種環境處理的事情,多半是見不得光的吧?我有點好奇,卻不敢亂動心思⋯⋯
細心看阿活闖關,真心讚嘆他的靈動。雖然缺少了一臂,但他的閃避,跳躍,空中翻騰,和他與木樁鐵樁過招時爆發出的內力和速度,無一不做得乾淨利落。我不得不認同程都督的評語,阿活該真的是天生骨格精奇,適合練武的材料。也許是已經闖過一次的原故,他似乎已經掌握了過關技巧,大概過了兩刻鐘左右便走完了兩圈。我心裡正在猶豫要不要通知媚娘一聲之時,身後的門打開了,一把沉實的聲音道:「主子,人帶來了。」
我回頭一看,見到一身黑衣的男子拉著一個被綑綁著的女孩兒,她瘦削的臉上長著靈動的大眼睛,看到我的一瞬甚為詫異。
男子低著頭等待示意,我不好意思地開口:「嗯,那個,你是否弄錯了?」
男子不可置信地抬頭,見到我的時候眼中填滿了恐懼⋯⋯果然幹這一行的人都是綿裡藏針的吧?看他如此懼怕媚娘,便知道她柔弱順從的外表只是偽裝。
「你先別慌,媚娘該是在隔壁,我裝作不知就是了。」可是,看著這還未長開的小女孩,我始終有點憂心,便道:「欸,我剛好正要找媚娘,又不知該如何喚她才好。要不我裝作是我魯莽地在廊上碰到了你,可好?你帶我去找她吧?」
「好。」他語氣簡潔。於是我閃身到漆黑的廊上,呼喚了幾聲;果然從我待的石室旁邊那一道門開了,媚娘問:「公子有何事?真七!你怎麼在伏茸公子那裡!快把那丫頭帶過來!」
真七回道:「主子,我剛到,碰到了這位公子正在尋你。」
媚娘一臉狐疑,我開口道:「阿活快闖完這一層了,在下見媚娘未歸,冒昧來尋,實是抱歉。」
媚娘目光從我身上擦過,落到那小姑娘身上。如我所料,她不可能在讓我撞見這種如同販賣人口的情形後毫不解釋的。但見她走回我剛待的石室,聽她道:「這樣啊,那先看一下那小子闖第三層的情況吧。真七,把那丫頭也帶進來吧。」
如此一鬧,阿活已差不多完成第三圈了。當他最後一個閃身躲開了旋轉擊來的長㦸站回進室時那個角落時,下方整個石室開始移動,似是在把另一個房間轉到我的視線中來。
同上一所不同,眼下的是一銅牆鐵壁所造的房間。從牆上的佈置和密集的細孔,不難猜出這是用暗器測試身手的地方。阿活依然站在石室角落,到得鐵室機關裝置的動靜結束,他仰首大步踏進去。躲開了一束快箭,在銀針攻擊下穿過鐵網陣,還有拍子和大小不一致的齒輪陣,要爬到此陣頂才能找到通往另一陣法的入口,攀登時卻必須時刻留神齒輪的頻率變換,逆行,和另外兩組輪的齒何時落下⋯⋯看得我心驚膽顫⋯⋯我自問若是赤手空拳進來,單憑身手面對這關也是捉襟見肘左支右絀的狼狽相吧⋯⋯
得知阿活早上已通過這關,我靜心觀看;見他完成了一圈後,以為和上一層一樣,下一關是同樣的機關速度加快的版。怎料牆上出現了些會移動的盤子,上面放著些布料、錢包之類的。只聽媚娘說:「這一重關要他把盤子裡的東西拿下,全部拿到了再回到原地就完成了,機關還是那些,沒有加速。」
沒有加速⋯⋯難度卻是深了。我細看阿活的動作,依然是一氣呵成,可是他太留神自己立身之地附近的機關,沒有注意他要奪之物周圍有沒有佈置機關⋯⋯如此的話他便難以估算下一步的動作,只能每走一步算一步,測試的完全是即時反應⋯⋯大概他早上過不了這關便是這原因吧?他奪下一個布包之後,包袱後的牆上馬上射出暗器直取他腰間,他半空中轉移重心往旁邊一躍,吁了口氣。
「今晨他便是在這裡被打中了,」媚娘說。
如此刺激的過程讓我看得入神,且一邊幻想著自己闖關會如何應付,便開口問:「媚娘,這些包袱啊、衣裳啊,是代表著要保護的人嗎?還是只是一件要奪回的死物?」
媚娘了然笑說:「這一關的,是死物,只要能奪回便可。」
啊!那麼只要手上搶到了東西,便不用一味閃避,能借物打物了!照道理,若然能過得了上一關,這一關應是來得容易才對啊!
果然聽媚娘續道:「只是他們一直接受的訓練,都是以身體的靈敏度為首要條件,長久下來閃避便成了反射動作了,加上之前過的七重關幾乎沒有反擊的可能,來到這一關他們自然也不作別想。」
也對,身處其中的人定然不比我這種旁觀者冷靜,焉能輕易跳出框框想辦法⋯⋯
看阿活雖然險峻但總算過了第八關,我也是高興,卻在此時聽見媚娘的評語:「這小子不懂得變通,但看敏捷度已發揮出全力,最後這一關他該破不了。」
我凝神看這一關又是甚麼⋯⋯剛才牆上出現的盤子換成了一塊塊人形銅板子,上面分別有寫著「救下」和「擊倒」兩組字。意思是有些板子要當是待救的人,有些是敵人⋯⋯若是腦筋靈活些,該能利用敵人的板子當成盾牌掩護自己的,可是我認同媚娘的想法⋯⋯當我見到阿活當真把一塊銅人板踢倒在地,便猜到他該救不下「人」了。
「在我飛鴻社訓練出來的,要過這關,要嘛腦筋醒目,否則身手要比阿活再快上三分才行。這小女孩是我訓練出來年紀最小又能過第三層銅人巷的,才十四歲,因是自幼被遺棄的孤兒,被客人看中了要訓練成殺手,誰知才送出去一個月便被送回來了。真是讓我失望啊!」媚娘開始向我解釋這小女孩的情形,怕是不想我把她的地方想成黑店吧?
「說吧真七,她被送回來的原因?」
「回主子,客人說,她兩度任務失敗。他們也私下調教過,可是不管用,陸月她不願殺人。」
「主子,」這叫陸月的孩子額頭觸地,明明在簌簌打顫,但仍大著膽子道:「陸月寧做死侍,不做殺手。」
媚娘冷哼:「難道做死侍就不用殺人了?天真!」
陸月倔強地回應:「死侍乃為保護而傷人。」言下之意,殺手是主動殺人,她做不到。
我看著眼前的女孩,想著若果當年悅叔叔沒有出現,我如今是否也落得個只能選擇當殺手還是死侍的下場?若我是她,我能認命,狠下心來當殺手嗎?
想著想著,我又不自覺地多管閒事:「小妹妹,殺手也好,死侍也好,都無法因爲是非曲直而選擇做與不做,本質上又有何區別?你要是當了個作奸犯科之人的死侍,傷害的人便可能是良善之人,甚至要為奸邪之輩而喪命。你若是必須動手殺人,可那些人乃為害人間之人,你不殺,可能更多人便要死了⋯⋯」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hqe1PxklZ
我只說「必須殺人」而不願用「殺手」來安慰她⋯⋯會聘殺手的人,多半是為了利益瓜葛、權謀之爭,能乾淨到哪裡去?只是她既已流落到這裡,很多事便身不由己⋯⋯「懂嗎?殺與不殺,這中間本來沒有絕對的黑白。」
「公子,您殺過人嗎?」陸月弱弱地開口。
我沉默半响⋯⋯這女孩的心念要比我強⋯⋯我能用那一番來哄她,若是易地而處,我必也用這番話來哄自己認命的吧。別人不知,我卻清楚得很,其實我很怯懦,很怕痛的;我會逼著自己堅強,不過是因為我害怕受傷。
「若是我⋯⋯我應該會先妥協,再慢慢想辦法,不會為難自己的皮肉。身體都保護不好,談何理念?」
「伏茸公子,你僭越了。」媚娘寒聲道。我這才驚覺自己在輕撫著陸月額角的傷痕之時,不自覺把心裡所想溢了出來。
「對不起!」不過⋯⋯我今夜僭越的事情可多了。我深吸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媚娘,你們將要如何處置她呢?」
「還能怎樣?客人不要她,銀子我們都退回去了,當然是繼續替她物色了!帶了傷回來,還得替她治好才作配對,真真是賠錢貨。」媚娘語帶不滿。
「阿活和陸月我都要了。」我下結論道。這女孩既給我撞見了,我無法不管。
媚娘彷似讀懂了我的心思,提醒道:「世上身世可憐之人、無可奈何之事那麼多,公子難道能全都管嗎?」
我懂她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總是心軟總愛管閒事。像是救了子甦、救下小叡、幫照兒撒謊、還有如今的阿活和陸月⋯⋯可是,有些事情實在是我能力範圍之內,要我撒手不管我也做不到⋯⋯而且,我從沒後悔過,甚至曾因那些衝動的決定而得到更多。誰又知道陸月和阿活會為我的人生帶來甚麼新的際遇呢?
「既因天時地利人和都如此巧合遇到了,因緣際遇,我能管便管。況且,我實在是在找一位願意當影子護衛的女子。若然阿活是個女的,陸月和他之間我便只能挑一個了。」
從地道中出來時,天色已漆黑。看看廳中的更漏,竟然已是戌正二刻⋯⋯翔在正廳和甚麼人討論名劍,見我們回來,便匆匆擱下手中短劍來迎。
「怎樣了?」他問我。
我看阿活依然有點失望,便道:「衝破了第八關,比起今晨有進步啊!我看著就覺得很厲害。要是他通過了第三層,我怕我也不敢要他了,他這樣進步下去,哪天要把我刺殺了我也反抗不了。」
原來是一句玩笑話,阿活和陸月卻都登時剎白了臉地喊:「公子!」
我伸了伸舌頭,道:「別擔心,我開玩笑呢。你們會進步難道我不會啊?」
這時阿活和翔才意識到陸月的存在,阿活只是疑惑地用眼神詢問,翔直接就問了:「這小女孩是甚麼人?」
「碰巧遇到的,身量和武功都甚為合適,我打算把她也領了回去,讓她當個影子。」
翔拉扯一下我的衣袂,瞧了眼媚娘。我道:「媚娘是個商人,且你既然與她友好,怎麼?不相信她嗎?」
當這一行難道連保密都不會嗎?況她這麼聰明,肯定知道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斷不會替自己埋下日後被尋仇的種子的。翔固然也明白這道理,才在言談間透露我背後有仇家之事。
但為了讓他寬心,我靠近他身邊低聲道:「放心,我甚麼都沒透露。」
翔拍拍我肩膀,向媚娘道:「我還未通知府裡的人。天色已晚,煩請媚娘多留他們一宵,妳先寫張收據,我們明天來接他們。」
媚娘咧齒而笑,嫵媚道:「好的,公子記得替他們取好名字。一旦出了我大門,以前的名字就用不得了,免得別人尋仇尋到我店裡來。」
「好。」我應道。把阿活帶到一旁問:「你知道自己的本名嗎?若有,我們看是否適合用,好讓你母親能認出來。」
「我不知⋯⋯阿活是老爺取的,他說連我母親的名字他也不知,母親也沒留下我的名字⋯⋯大概當時她也不知我是否能活下去吧⋯⋯」
嗯⋯⋯那實在沒辦法⋯⋯「那我只好先替你取名,日後再作打算了。」
我拖著陸月,在她耳邊道:「暫且別讓阿活知道你通過了三層銅人巷,這小子要強,我怕他不甘心,對你心生了芥蒂,日後你倆便不好相處了。」
「是的,公子。」陸月用她鈴鐺般的眼睛水汪汪地瞪著我,看得我心快溶化了。輕輕撫了下她的眼睛道:「去吧。」
她一笑,似霜雪初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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