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寧公府,果然一進府門便有從僕請翔和我到崇禮廳,遠表舅已在廳中候著,見到我時笑吟吟道:「我都聽父親說了,今天小榷表現得很出色呢!可惜我午後就知道今天會頒佈納入殿試的殿舉人名單,為免府中無人接旨,下值後我只好先回來了。小榷,來,這是頒發給你的諭令,殿試定了在下月朔日,只剩下幾天準備了。」
「大哥,那你呢?」他雖看起來高興,我卻怕那是失望的答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問。
「你我同喜!」遠表舅眼角眉梢流露著笑意。他一向是個情商甚高的人,喜怒哀樂都是淡淡然的。
「太好了!今夜我們該要好好慶賀一番。」翔樂呼呼的道。
我接過蓋有聖上玉璽的諭令,心下五味陳雜,似喜還哀,似期待又隱隱沁著恐懼。遠表舅瞅了我好一陣,忽然拉住我的手輕拍兩下:「可是⋯⋯我替你問過御使,斐皞辰沒能考上,你別太失望⋯⋯」
我無所謂道:「原來考上舉人時,他本人都已經萬分意外覺得走運了!又何曾真的抱有晉到前三十六名的期望?韶衷他不會介懷,我也就沒甚麼好失望的。像是我今天輸了比賽,他也不會刻意安慰我一樣。」稍頓片刻,我支吾問:「大哥,你⋯⋯可有打聽到⋯⋯素行兄他⋯⋯考上沒?」
遠表舅寬懷一笑:「他才情本在我之上,當然考上了!」
我內心暗喜,莞爾一笑。翔卻是「哼」了一聲。
遠表舅揶揄道:「你呀你,心思都向著旁人了?雖然我與羿遙要親厚些,我卻要為斐皞辰感到心痛了!」
「我哪有⋯⋯不跟你說了,我先回苑裡去梳洗更衣。」我難以為顏,匆匆告退。
遠表舅收回了難得調皮的嘴臉道:「去吧!父親發了話,今晚我們一家人一同用膳。初夏時節,夜涼如水,且難得今日朗月無雲,已吩咐了在酉正一刻於波光水榭中置席,你等會兒帶上吟心過來就是了。」
「好!」
自從認了舅公,雖然明裡暗裡互相稱呼上不會弄錯,對於府中下人們,我仍舊是大公子帶回府、與兩位公子以兄弟相稱的客人,但是如今平常家宴我都不再鄭重穿著,一般只是隨意用一根木簪束起頭髮,或者用髮帶綁著,身穿一襲素色襦衣便了。倒是小慕,雖說她看不見,便沒有甚麼美感可言,但是許是因為府上沒有年輕女孩兒,舅婆和表舅母都異常疼愛她,替她添置了許多華服,又鮮有穿著的機會,今夜便趁機讓雙鈴替她好生打扮一番。反正閒著,我在屋裡踱著,在書齋門外看見流塵一臉認真地在練字,便進去查看一下她的課業。
「公子!你何時進來的!」流塵連忙遮掩住案上的字。
「我在等吟心,在外面經過,來看看你。讓我看看妳的功課?」我走到案旁。
「不,不好⋯⋯」流塵羞愧地嬌聲道:「公子,我寫得不好⋯⋯」
我安慰道:「傻孩子,妳學字才學了多久?一個月都沒有,肯定是寫不好的,不用難為情。」
她這才磨磨蹭蹭地移開了雙手,紙上寫的是裝字不甚齊整的「尹吟心」、「榷哥哥」、「流塵」幾個字。流塵囁喘道:「吟心小姐說想寫自己和公子的名字,所以老師教了。否則⋯⋯否則流塵不敢稱呼公子為⋯⋯哥哥⋯⋯」
原來她怕的是這個啊!這孩子實在是可愛,我對她憐愛笑道:「妳還記得,我把妳要來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嗎?我想替我妹妹找個影子侍衛,甚至是要做她替身的,所以才告知了府裡的人,妳所穿戴的都得和吟心一樣。妳便是跟她一起叫我一聲『哥哥』又如何?」
「可是,流塵終歸是下人啊⋯⋯」她稚嫩的嗓音誠懇卻可憐。
我半蹲下身來平視著她,摸了摸她額角道:「也許我的確比妳幸運,有父母的福蔭。可是流塵,妳哥哥我,也曾試過餓著肚子逃命,也曾住過破舊木屋啊!後來家中的石牆還是我的乾爹和我一起,一塊一塊搭起來的。今天我能身中殿舉人,靠的是一顆心:『不死心』、一條命:『不認命』。所以呢,我從不是公候府的公子哥兒,也從未曾當過自己是主子。妳若願意,便叫我哥哥吧?」
「不行的公子,你是流塵的主子。」她誠惶誠恐。
罷了,始終是媚娘訓練出來的,她怎敢僭越?為了緩和氣氛,我便隨意問她:「除了寫名字,老師平常都教妳們甚麼?」
她回答:「老師說了,要吟心小姐寫字本就是困難,所以每天只寫一個時辰的字,平常多半教導《女訓》和《禮經》。」
「一個時辰,對吟心來說實在已經很長了,她是摸索著寫,上下左右都只是憑感覺,比起妳來定是難許多。」
「老師也是這樣說的,小姐學了快兩個月,可是字比起我的更要差一些。老師便要我多多忍耐。」
我行到另一張案前,果見小慕歪歪斜斜的字;「日」字寫成「月」字,「工」字寫成「干」字⋯⋯
「流塵,妳老實告訴我,老師教導吟心可還上心?」
「老師很用心,也很耐心。只是吟心小姐總希望多花時間寫字,老師卻總是勸小姐先多唸書。」
「好,我懂了,我想想辦法。至於妳,別光背誦;這些書上的字,老師教過的便多看,認得別人的字多了,裝字才會進步,自己也可以試著寫,不用光寫老師教的。老師大概是怕妳學得比吟心快,會令我不高興,才讓妳忍耐的。既是如此,妳若想練習不是老師佈下的功課,即管拿來與我看。」
她杏目圓瞪之際,我阻止了她拒絕:「別說『不敢』甚麼的。學問學了是自己的,只要妳願意寫,我就願意看。」
「多謝公子。」她終是歡懷一笑。
「這才乖嘛!」看著她手背和頰邊都沾了墨跡,對她更是憐惜:「妳快去洗把臉,把頭髮梳好了,再去找來我替吟心新添的那套翠色襦裙換上。今夜爵爺設家宴,墨痕和妳亦一道前往,這樣蓬頭垢面的成何體統呢?」
住進平寧公府已快有兩個月,先前粼湖旁開著的幾株玉蘭花自已凋零,如今日暮之時,紫半始、金半央的時刻,天上流光徘徊,璀燦而落寞。一陣微風吹來,伴隨著空氣中的柳絮翻飛,我心中一陣陣地刺痛著,直到小慕一聲噴嚏才回過神:「冷嗎?」
「不是的,只是鼻子⋯⋯乞嗤⋯⋯有點癢。這裡種了柳樹嗎?以前我們院子裡就有一棵,每次春日刮起風的話我都癢上一陣,可是不知為何儷娘⋯⋯乞嗤⋯⋯她總是讓緋姒小姐到柳樹下面見客人,我也只好陪著⋯⋯」小慕斷斷續續道。
我從懷中取出了清涼葉露在她鼻子下繞了繞,輕柔道:「柳樹枝細而軟,呈下垂之態,如千絲掛在樹上,風過時甚為優美。千絲,有思念之意,柳絲飄動,如離人揮別。不少人附庸風雅,就是想要追求那個意境罷了。來,這瓶子妳先收著,妳的面紗有帶在身上嗎?」
「在身上呢,可是哥哥不是說,去見爵爺時不必戴嗎?」
「距離波光水榭還有一段路,妳且先戴上,擋一擋柳絮。」
流塵伶俐地替小慕面紗圍上面紗後打了個結,又遞上水壺給小慕喝,之後繼續攙扶著小慕的手臂。她見我視線落在她身上,甜甜一笑如泉水清冽。
「流塵,妳做得慣侍候別人的功夫嗎?我覺著⋯⋯嗯⋯⋯有點浪費⋯⋯」我直言道。
墨痕在一旁笑出了聲:「哈哈!公子,幸好你先說了!我也不憋著了,著實有些別扭,飛鴻社出來的,好像是不太合適。」
流塵又再使出她的絕招—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對付我,我連忙道:「別!我不是嫌棄妳,妳別誤會,我就是覺得,就是⋯⋯真的有些別扭。」
流塵像是有點委屈地道:「公子,我可以的,本來被送進去也不是我能選擇的⋯⋯公子讓我做甚麼我都願意學。」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都是命運作弄人⋯⋯我們這裡四人,誰又不是呢?
「好了傻孩子,我帶你們倆人回來,本來就沒說過要妳侍候吟心,是為了保護她。妳細心服侍她我當然高興,我只是覺得,平日清晨妳卯時開始練武,然後巳時開始一天都陪在吟心左右,晚上還有老師佈置的功課,已經夠累了。府裡有雙珠雙鈴呢,侍候甚麼的,原也不必學。」
「流塵姐姐,」小慕綿軟軟地開口:「其實妳不必這般扶著我的,我從小沒有人侍候,沒有那麼矜貴。妳要是不介意的話,拖著我走就行了。」
我伸手摸摸小慕的後腦勺,對流塵點了點頭,便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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