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十四,天朗無雲,翡月當空,明亮而囂張,把熒熒星光的柔美全掩蓋住;城中本來已張燈結綵的喜氣亦被那粉櫻色的光華點綴上一層虛幻眩目的瑰麗⋯⋯孟春之夜,仍如雪窖般寒冷,空氣中漫延著薄薄的輕煙,靄靄浮浮,更為此良夜增添朦朧美感。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vsfuRrxBE
流塵緊緊跟在我身旁,讚嘆著繁華美景,一邊卻異常緊張地攥住我衣袍。我伸手握緊她那只簌簌發抖的手道:「別怕,妳別想著自己是假冒的,心裡想著我便是妳親哥哥就好。」
「公子⋯⋯」流塵怯怯道:「要殺你的人,會出席宴席嗎?」
我本以為她緊張是因為怕會露餡,難道是怕我被人行刺?微訝問:「妳怕嗎?」
她急急道:「不是的。我⋯⋯怕你有危險。」
我輕笑道:「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呢!沒事的,我們提高警覺就好,他總不至於在御前把你我怎麼樣。今上會保護我們的。」
她苦惱問:「可我既知曉那人要害你,如何能裝作若無其事?」
原來她不是怕別人知道她不是我妹妹,亦不怕可能會出現的一番惡鬥,卻怕自己藏不住眼中的鋒芒和恨意。
「那便別裝。難道我便怕了他不成?」我輕描淡寫地說。
大概是怕人多之處容易渾水摸魚,玄武門處守衛比平常森嚴,每個來賓,無論男女,入場之時都被守衛和宦侍仔細搜過,把武器住繳出才能通過。
經過關卡時,墨痕和我都主動把常用武器交出,在我解開腰間暗器囊時,一名侍衛摸出了我靴旁暗藏的一雙匕首。另一人在我腰帶兩側再檢查,眾侍衛似乎甚是疑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道:「伏茸修撰,麻煩令妹到這邊來讓宦侍搜搜。」
我不知他們的目的為何,只好任由他們檢查流塵。他們同樣收走了她身上的暗器和腰間短刀,卻似仍不滿足。
我心裡微慍,卻也不好形於色,只問:「伏茸某幾乎每天都在長安殿中當差,不知諸位對在下到底有何疑慮?」
此時碰巧太子殿下從天璇廣場內門處步出,見狀質問:「怎麼了?磨磨蹭蹭的要耽擱到甚麼時候?即便因搜不到修撰的判官筆無法交差,你們難道打算扒光修撰和他妹妹的衣裳嗎?」
我大駭,隨即回頭尋找翔的身影。他隨著舅公一家進場,只見他大模斯樣地從容經過,侍衛隨意搜查便讓他過去了,我才更肯定這幾名侍衛的舉動是針對我的。心裡慶幸翔沒有糾纏於要陪我一同進場的事,要不然大概這幾人真的斗膽連公爵府的公子也上下摸遍全身。不過說真的,到底翔會否把那雙判官筆帶在身上,我也不敢確定。
自從去年與他們相認後,從舅公處得知原來父親留有一套判官筆譜的副本在平寧公府。舅公本欲物歸原主,但因我實在不擅長近身打鬥,多年使鞭已成習慣,亦非真是胡酒泉,有解不開的情意結一定要學⋯⋯我便決定把父親的判官筆送了給翔,讓他代替我好好學。翔自從知道我便是小青羽後,成天埋怨自己沒有好好用功。判官筆和招式譜讓給他以後,他似是覺得自己連我的責任也一同背負了在肩上似的,一直勤勉用心練習。自此,我靴中所藏便不再是父親那雙判官筆,換成了遠表舅送我的一對匕首,他說⋯⋯那本來是要送給他二弟三弟的,卻再無機會,這一藏,便已藏了廿多年。
「搜不到便是搜不到,人家沒帶在身上你待如何?難不成要全部人都知皇家侍衛在刁難文龍令卿嗎?」太子殿下冷冷喝斥。
他們雖臉露不豫之色,卻唯有讓我們通過。我回轉頭來緊盯著太子的側臉,心中萬分戒備。如今⋯⋯他已經不介意我知道他對我的惡意了嗎?
欣賞過冰舞和冰雕,一番觥籌交錯後,今上興致甚濃,允許侍衛開啟了天權門,領眾人穿過鵲橋至未央園。內廷地方,我也沒去過,雖然心裡警剔著太子,也沒影響一觀皇宮御花園的意慾,便帶上流塵墨痕一起前往。
韶襄遠遠瞧見我,向我揮揮手,挪步至我身旁,婉轉問:「榷哥哥,你⋯⋯好多了吧?」
「今年得宮裡醫官診治,比起往年確是好多了。」我晏晏回答。
她神思恍惚,轉瞬而逝,復愉悅道:「那便好!榷哥哥,我哥被其他人邀了去,你可介意我與你們一道?」
「當然不會!」我感慨道:「求之不得。」
穿過鵲橋後,流塵沒有再吱吱喳喳說著新鮮事兒,倒是自覺地落在後面。韶襄與我並肩走著,但因過去一年的疏離,終究有些疙瘩。我便隨意找些話題:「寒冬時節,也不知未央園有甚麼好看的。」
似是挑起了一個正確的話題,韶襄興致勃勃說:「未央園四時開花呢!園中挖有一人工湖,冬日時地底引入溫水,使湖畔能開有春天的花。而且石林之間亦多種有鳳梅和白梅,粉白相間,可美了!不過我覺得這時節最能欣賞的該是石林本身的景緻吧?若是其他季節,人人都賞花,反倒沒有人細賞石林的佈置擺設了。」
聽她如此熟悉,我問:「噢?莫非襄妹之前有去過未央園嗎?」
她臉頰擦地紅了,忸忸怩怩道:「沒有⋯⋯我不過是聽說的。不過,聞說此園乃雍爺設計的,榷哥哥可知?」
「弼王?」我倒真不知他有此方面的才華。只是古來皇弟多是閒散王爺,有些別的喜好也是不足為奇,便微微一笑,點頭讚許:「定是能媲美前朝的一等園林工匠,才會讓弼王改造的吧?」
韶襄含笑不語。半晌,她側頭凝望流塵片刻,問:「上月在榷哥哥宅中已見著這位姑娘,當時只顧著傷心,我們也沒說上話⋯⋯」她對著流塵牽起真情一笑,扭回頭向我續道:「我聽哥哥說過,今上已認定你的義妹便是你未婚妻,否則怎會養在平寧公府而不在伏茸宅?所以大家都說⋯⋯今上這次邀令妹出席,是要看看到底是誰能令你推卻二公主的婚事。」
「是嗎?」我暗自好笑,見流塵憋得一臉通紅,便斜眼睨了韶襄一眼,打趣問:「妳信?」
韶襄用拳頭輕輕撞在我臂上,嗔道:「你竟還拿此事開玩笑?我是在擔心你!」
她自是無從知曉今上只是在陪我演一場戲,怕最後事情敗露,我欺君犯上,不得好下場。我心裡感動:「沒事,我有分寸呢。」
在石林中穿插,覺得此佈局甚有玄學意味,且由進林時的柔和感,至林中深處的激昂感,到後段彷佛餘音嫋嫋,又覺得弼王像在以琴譜入林境,心中由衷讚嘆。正自賞鑒,前方不遠的拐角處傳來一聲輕斥:「表哥!請你自重!」
「愷妹,我待妳如何妳難道還不知道?我已經求了姑祖母,她已經同意求陛下將妳許配給我,這種事情早一點晚一點不都是要做的?」輕浮調戲之語聲,像是姜泰暉的聲音。
「你別過來,別碰我!」衣裳窸窣,還有男人淫笑之聲,我忍不住循聲急步尋去。
女生掙扎間,一聲呼喝終斷了姜泰暉的動作:「住手!在皇家內苑豈容你為所欲為!」
「是韶衷。」我低低道,心裡鬆了一口氣。
「是哥哥!」韶襄也同時道:「快,榷哥哥,快去看看!」
我不想與韶衷正面相交,但估計與他們距離已經不遠,怎可能視若無睹?便跟著韶襄繼續前行。只聽姜泰暉道:「斐皞辰,雖說你官位比我高,可在家裡論地位你還能鬥得過我嗎?在帝都混了大半年,身邊就跟著幾個嘍囉,哪個有承繼權的?你們看清楚!我可是姜家長子嫡孫!」
從一棵長得如樹根的嶙峋大石邊轉出去,是一個供休憩的平台,擺著一張長椅,旁邊幾株梅樹開得正茂。中間那株最為粗壯的樹幹上,一名衣著華麗的婀娜少女被姜泰暉按倒在上,她那鮮紅色的毛裘被扯開了,墊在她的身體和樹杆之間未曾完全滑落。她的衣領微微敞開,正哭得梨花帶雨。姜泰暉站的角度該未能瞧見我,韶衷和他身側幾個公子哥兒卻是見到了。我向他們微微點頭,只覺他們幾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側頭向流塵交代兩句,她頷首應了。我便踏前兩步便道:「姜兄,可有聽過,『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姜泰暉轉過頭來,嗤道:「原來是伏茸修撰啊!這般文縐縐的話我可聽不懂。不過,這麼多人來湊熱鬧,我看愷妹以後除了我,都別想嫁其他人了。沒關係,大家要看便看吧!」
他斜睨樹上女生一眼,湊過去又想輕薄她。她雙手受制,卻拚命把頭轉開。我看準時機,搣下身旁石隙中長出的野草尖端,凝氣彈出,在姜泰暉面上劃出一絲淺淺的血痕。只恨手上沒有更好使的,這一點小傷,他只當是被葉割了一下,根本不在意。
「姜泰暉!你要耍狂莽好歹有點分寸!這是宮中,不是太傅府!」韶衷厲聲喝道。
「我快將尚她,先嘗嘗又有何不可?倒是你們,吵吵嚷嚷壞人好事,難道說都想看看愷妹的玉雪肌膚嗎?」
他雙手本就撐在那女子身上,手下微微用力,感覺那層衣裳更是快要破開。
我實在忍無可忍,向流塵道:「去吧。」
她應聲而上,迅速在姜泰暉手臂和腰間點了幾處穴道,他手上力氣一鬆,流塵便抓起那姑娘背後的毛裘披在她身上,然後起腳欲踢姜泰暉。
我暗道:「不好!」
適時韶衷躍出,替流塵擋了兩招姜泰暉的攻擊,姜泰暉不是韶衷對手,可是韶衷又不欲傷他,兩人只交了幾下手便停下來。姜泰暉恨恨地看著韶衷:「裝模作樣!」
流塵把那姑娘帶到我身旁來,我把她推到韶襄懷中,扯著流塵急急問:「傷著沒有?不是叫你救了人就退嗎?妳拍他穴道時本來就沒使勁,明知他回過一口氣便能攻擊的,手上又攙了個人,為何要踢他呢?」
她咕嘟著:「公子說⋯⋯只救人。後來⋯⋯沒忍得住。」
「那你衝上去時就該用勁點得他不能動彈呀!出手前又不想清楚,事後卻魯莽!」墨痕輕聲斥責。
流塵一副淚眼欲哭的模樣,我安慰道:「沒怪妳,傻瓜,我們擔心妳來著呢。」回頭向墨痕說:「你是軍將培訓出來的,她卻從少鮮有對陣機會,總要累積點經驗,別太呵責她。」
那邊姜泰暉調侃語聲響起:「小白臉,不錯啊!看你左擁右抱艷福不淺!倒是你既拒絕了今上,又拒絕了曲將軍,不會到頭來娶了那小姑娘還想娶斐家妹妹作側室吧?」
我既已把人救下,便不想再待在這裡聽他廢話,斜睨他一眼,道:「伏茸某剛才說過,『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伏茸某不願作自取其辱之事,便不與姜兄多費唇舌了。」
剛想離開,卻聽他那討厭的聲音不打算罷休:「聽說你有雙判官筆,是金做的啊?是真的假的?我看你這般寒酸,你怎可能見過真金?」
我混身一震,目露惶恐。韶襄見我此情狀,似是理解了甚麼,拉著我衣袖輕聲道:「榷哥哥,保持冷靜,別讓他瞧出甚麼端倪!」
韶衷本就在他身旁,拉起架式問:「你真想打架是不是!?」
適時,弼王從石林中穿出來,平常一身慵懶賦閒的氣質,此時卻嚴肅一喝:「這裡是晏氏皇室的花園,不是姜家後花園!都在吵嚷甚麼!」
全部人瞬間安靜下來,匆忙向弼王請安。他哼了聲,道:「都散了吧!」
韶衷和弼王走到我們旁邊來,弼王問了韶襄幾句話,又問她懷中的女子:「二公主,要不由我和韶襄送妳回去吧?」
之前沒來得及細想姜泰暉的這位「愷妹」是誰,如今聽見她是二公主,不由覺得姜泰暉簡直是瘋了!驚疑地瞟向二公主的方向,覺得她惶恐的大眼睛中,似乎也在隱隱審視我。我微微報以一笑,她點點頭,算是道謝。
韶衷自見到流塵,目光便不太友善,忽然問:「伏茸修撰,這位,『是』你的義妹嗎?」
流塵下意識躲到我身後。我禮貌回道:「正是。」
「她⋯⋯怎麼可能!你怎麼可以⋯⋯!」韶衷認識小慕,當然知道她不是,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何處去了。
韶襄拉扯著韶衷的手,出奇地平靜:「哥哥,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帶二公主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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