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準備好暫且放下帝都中的暗湧,前赴玉壺關,方才發現徹和我一同離開的話,那家中便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
熙叔叔見我呆在一旁苦惱,笑道:「明天便要出發,你竟到如今才想起來?」
我搔搔頭,訕笑道:「這些天我不是忙著寫穆國新稅制可行性的策論嘛⋯⋯而且,郎冉曦回帝都,熙叔叔你也不替我擋一下刑部的公務!哪忙得過來呢?瑯玡的事情根本都已沒我插手的餘地了,讓我去旁聽他們議事不也是白去?」
「你不過是想偷懶吧?我可聽郎卿說過,每次會議,你的話都不少。」他低笑,讚許地頷首道:「我看公營鹽場也差不多能獨立運作了。待你寫的新策通過戶部,完善細節後落實推行方案,到時便該給郎卿換一換差事了!要想改革舊有納稅制,想必也需要郎卿襄助才行。」
我管他日後怎麼調動?只顧傻傻地問:「熙叔叔,你說若我請翔到伏茸宅暫居,會否惹人爭議?」
他沉吟片刻,道:「我倒是有個更好的人選。你宅中的庭園實在潦草,找個弄園景的名目,我慫恿我弟替你設計一番,讓他直接住到你宅中吧,順道約束一下你宅中的人。等胡家的案件了結後,小慕還是接到你那邊照顧比較方便。先管教一下,別讓侍候的人沒大沒小的。」
我遲疑問:「可是小慕她⋯⋯被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我未婚妻,接她來真好嗎?我不想她惹人非議。」
熙叔叔語帶戲弄道:「你既是女兒身,別人就算非議甚麼又不會是真的。」
「可是⋯⋯謠言可怖啊⋯⋯要不是怕謠言,伏茸宅新置之日已把她接過來了不是嗎?」我大惑不解。
「是嗎?一直把她安置在平寧公府,不是因為安全理由?」
「可是⋯⋯」
「別多想了,真相大白之時,便誰也不敢置喙甚麼。」熙叔叔有力的語氣似乎是一支定心針。
「可是⋯⋯」
熙叔叔側頭問:「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我連忙解釋:「我是想說,你弟弟⋯⋯豈非是弼王?堂堂親王住到我一小宅園中,不會有辱皇室身分嗎?」
熙叔叔朗然笑說:「當然不會!他平常最愛擺弄這些,前幾年去了趟秦侍郎家,覺得人家園子自帶天地靈氣,主動替人修繕。秦侍郎當然不敢,雍弟居然跑到人家屋頂上觀察,還睡了一夜,差點沒被秦宅的護院當成賊子給打下來!說實在,當太子少保簡直是埋沒了他的才華,他巴不得去當個設計園景的呢。」
我啞口無言⋯⋯本以為在這種封建社會,不會遇上如此思想開明的在位者⋯⋯
他拍案而起:「就這般定了。徐寧!傳弼王午後來殿中一趟。」
「是,陛下!」門外的大監應道:「奴這便去。」
熙叔叔接著說:「也該替你好好物色個管事才是。不過這事不急,等你回來後再作打算吧。」
熙叔叔准我今天提早下值,我收拾好包袱,未及日暮便帶著墨痕一起去平寧公府。因小慕流塵還在上課,便先陪墨痕去了趟洵美總管處,請他往後半個月的護衛調配也把墨痕包括在內,望他能多安排外出的差事給他。洵美微滯,神色略帶疑慮,我坦然解釋道:「洵美大哥,當天我帶墨痕進府,你是和他交過手的,墨痕武功底子如何你也清楚。雖有殘疾,但要保護爵爺絕對是能力範圍之內。」
洵美忙揮手道:「伏茸公子誤會了,我自然相信墨痕的能力。我只是⋯⋯」他瞄了墨痕一眼,似是有些難以啟齒:「不知墨痕是否介意⋯⋯」
這下輪到我愣了愣,似是明瞭了洵美的想法。偏頭瞧向墨痕,捕捉到他眸中閃過一絲悲哀,他發現我正望他,便努力擠出一絲笑。
我挑起眉毛,無聲問他是否介意;他堅定地搖搖頭。
我便向洵美說出我的想法:「洵美大哥,外間的人對身體有殘疾的人多是不太願意接納,其實無非是他們不了解殘疾人士。世人越是接觸得少,便越有誤解,越害怕。可是你看!我把墨痕帶在身邊,你們都喜歡他;我宅裡的人初見他也排斥,後來習慣了,便不怕了,還相處得很好。墨痕很堅強,願意面對世人的白目,我便願意給他製造機會多接觸外間的人。讓別人也多了解他們,不好嗎?」
洵美凝視墨痕片刻,露出了溫和的笑意:「我明白,我來安排吧。」
翔在波光水榭旁找到呆立的我,笑道:「你是聽說了嗎?」
我不明所以,回頭問:「甚麼?」
「父親說今夜在波光水榭用膳,我還以為你知道了,早早便來這兒候著。」他調侃道。
我噘嘴問:「你是不爽我來蹭飯吃?」
也許是因眼前有些淒美的景色,加上我略帶憂鬱的情緒,他似是看不穿我是否在開玩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我噗哧一笑,看著夕陽映照湖面,泛出一片金黃,我淡淡道:「我沒聽說甚麼,只是此等良辰美景,不自覺便躑躅難去。」
沿湖踱步,傍晚的風吹來甚寒,我又憶起昨夜與韶衷的對話。
說開了也好。從此以後,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墨痕在一旁見我無意離去,便提醒道:「公子,你剛才不是說要去落英苑嗎?雖近仲春,天氣卻仍寒冷,別光站著,小心受涼。」
翔插口道:「時候也不早了,今夜既在這裡用膳,便不用過去了吧?一來一回多費勁!剛才我已經讓人去請吟心和流塵來了。」
我隨意點了點頭,道:「好,那就在這裡看夕陽吧。紫紅的天,金光閃閃的水面,如此魔幻時刻⋯⋯」
翔見我一直心神彷佛,大概猜想與事情的進展有關,急問:「前些天你拿著飛箭讓我帶去給明空瞧瞧上面的粉末,我便覺得不妥,如今你又如此心緒不寧的模樣,你實在不肯說嗎?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了?」
我皺皺眉,想著熙叔叔允諾回來時自有分曉,便不想再把他們再捲入其中。
他索性兇巴巴地問墨痕:「墨痕你說!遇到甚麼事情了?」
墨痕左右為難,支支吾吾道:「四少爺⋯⋯公子說⋯⋯不日便知道真相,讓我好好護著你們就好⋯⋯」
見翔立眉瞪眼,墨痕不知所措的模樣,我幾分無奈⋯⋯本來我情緒低落就非關乎此事,但他這股執著勁兒一發,我也無謂與他鬥氣,便軟聲道:「好喇,都別這樣。我說便是⋯⋯翔,你記得去年你與我說過,太微府的馨歌樓是瑞貴上妃的吧?」
翔臉色稍霽,卻變得凝重,道:「消息來源確是如此。」
「之前一直以為是太子下的手,便不曾細想。可是自元宵夜宴後,我便有些疑惑⋯⋯能指揮內廷衛行事的人,是煜殿下而不是太子。那麼,到底甚麼人能夠準確知道我出宮的時間,在朝鸞里外下手襲擊,卻不被人發現?」
翔的臉色陰鬱得實在難看:「你的意思是,你懷疑齊煜?」
我輕嘆,說:「便是這個原因,我一直瞞著你不說。他是你的知交好友,我並不想懷疑他,但你不也懷疑過他的母妃嗎?」
翔便是不知道瑞貴上妃有何安排,卻自當知道煜殿下無法違抗母妃的性子,一時無語。我續道:「可我也只是懷疑,因為馨歌樓一事,我始終有疑惑。試想,若然馨歌樓背後的主子真是瑞貴上妃,那麼當天無論儷娘是否相信了我虛構的身世,也該留了個心眼,即使願意放行也該對我身份有疑慮,對吧?萬一我是撒謊的呢?我若當真是她主子要害的人,她豈會想把自己的女兒托付於我?」
翔細思良久,道:「你是因為此事,所以之前一直只防範著太子,對嗎?」
「是的,況且如你所說,瑞貴上妃要害我家的理由,實在不強。」
「難道,我們漏掉了甚麼事情⋯⋯?」翔一臉若有所思。
我聳聳肩道:「就是因為想不透,便不想再想了。今上既答應我此行出城不會受到那人的威脅,我便相信他。如今我只需好好辦成今上派給我的差事,待玉壺關回來,一切便該水落石出了!」
雖說只是預計出城半月左右,舅公還是特意安排在波光湖畔辦個小盞別宴,亦吩咐了我曾見過數面,琴彈得行雲流水般的婍音在旁奏曲子。我明晨便出城,席間只能淺酌,反倒比之前的家宴更能感受到一種「家」的真實感。
談笑間,小慕忽然扯扯我的衣襟,我哄身過去,她暗道:「哥哥,這位樂師右耳下方有沒有一個拇指般大的疤痕?」
我神色一凜,仔細觀察那幾絲髮絲後的肌膚。待微風吹拂起她鬢邊的秀髮,我凝重道:「確實有,似是燒傷的痕跡。怎麼回事?」
小慕惶惶道:「這年來,已聽過她好幾次奏曲,每次令我越發狐疑⋯⋯哥哥,我⋯⋯一直懷疑她是緋姒小姐。」
「甚麼!」我的心漏了一拍,覺得像是有甚麼重要的事情沒連繫得上,一下子有點失措。
「從前替她梳頭髮時,時會碰到她頸側的位置,右耳下確是有塊摸著似繭子的肌膚。」她低聲語道。
緋姒小姐⋯⋯不就是小慕之前在馨歌樓服侍過的歌姬嗎?我似乎是見過她的,就是我尋到小慕那天晚上,坐在台中央那位吧⋯⋯可是那時我只顧著尋小慕,哪還有心思把旁人的容貌都記住?只記得,初次在此水榭中見到她時,似乎真有一剎那覺得她的相貌有些熟悉感⋯⋯小慕在她身邊多年,對她的熟悉感應該錯不了的。
我找了個藉口出去透透風,示意翔跟來一趟,趁機問他:「翔,府裡人的背景,你全都查過的吧?」
他點點頭應道:「算是吧,一般都是良介叔仔細看過的,他再選重點報告。若是非正常途徑進府的,我都會問清楚來歷。」
「那⋯⋯」我警剔問:「你可知那位叫婍音的樂師的來歷?」
「她?我倒是有些印象。」他思索了片刻,道:「良介叔說,人本是去年太子宮中新雇的樂姬,後來有次宮宴,父親在席上讚許過,弼王三言兩語便引得太子將她送來了平寧公府,父親也不好拒絕。初時我也不知背後是否有其他動機,但細觀她這年來也無甚異樣⋯⋯」他眼中寒光一閃,問:「怎麼回事?」
我邊思忖邊道:「她本來是太微馨歌樓的歌姬。即是說,小慕離開後,她便也離開了。」
去年婍音來到府中時,我和遠表舅才剛考過會試,我還未得見熙叔叔⋯⋯那即是說,安排緋姒來的,該是一直跟蹤著小慕去向的人?那該亦是因為前嵇輋王「平公子」的關係吧?還是說這一切純屬巧合?7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t2pRornYJ
我緩緩自言自語道:「哪能這般巧合?難道⋯⋯馨歌樓背後真正的主子,是太子?抑或是弼王?也或許⋯⋯他兩人是盟友?」
翔抓緊我雙臂,把我飄忽不定的思緒安定下來,道:「你不是說,無論那人是誰,你相信此行不會受牽連嗎?不是說,最後的步驟,放心交給今上嗎?」
我鎮定下來,想著:對啊,平寧公府中有舅公一府的護衛,有墨痕流塵,還有個八面玲瓏的翔;宮中的事有熙叔叔運籌帷幄;明天出城有徹相伴,我到底有甚麼好怕的呢?
總之,暫且看來,太子說的都是真的⋯⋯雖然我不知她到底為何要對我胡府下手,是出於嫉妒還是提防,但使毒那幫歹人所聽令之人,該是端貴上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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