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星圖向北行走已三晝夜,徹估計,明天傍晚該能抵達月門鎮。這條「官道」確如夜天光所說的,甚是平坦;只是因年月久遠疏於修繕,已不復見昔日所謂的「寬闊」,一路上野草叢生,兩旁大樹枝葉茂密,陽光疏落地穿過細窄的空隙漏到地面上,卻帶不進半點溫度。幸而此路終究是數百年前一條繁榮道路,每隔大約半天路程,便能遇上未荒廢的小鎮、小市集之類⋯⋯起碼讓我知道,我仍是踏在恆界土地上,不是穿到甚麼史前地界,前方來臨的仍是人類,不會是甚麼奇異生物。
我對臧疆大陸北面地域的認識甚微,路上都是聽徹描述。穆國以北,即西域新月東脈廷伸至臧北地區一帶荒蕪之地,那地至今連個名字都沒有,甚至比起新月西域以西的荒域更少人了解其中情況。書中記載,當地人口稀疏,群體聚在部落集居,是獵式生活社會,但是到底有多少散落的部落,卻無人真的統計過。因為是新月西域、巒陽夷陸和穆國三地邊界交接處,且氣候寒冷,三國既怕挑起紛爭,又覺得得益不多,此地漸漸便成為了誰都不欲多管之地。
今夜剛好路過一小鎮上,我倆打算抵達月門鎮前好好休息,便想找個地方投宿。許是當地居民甚少接觸外人,對我們甚是警剔。徹暗暗與我說:「鎮外立的那塊碑石,刻的可是西域文?你可看懂了?」
我搖搖頭,卻不知他緣何得知我能看懂西域文字,只道:「沒看懂,上面刻的不是東陸文麼?」
他來歷神秘,雖不似是羅舟人,但既是東方來,該能分別出巒陽夷陸的文字吧。豈料他也搖搖頭:「我也看不懂,」略沉吟後,他道:「也許是一個信奉袄教的小鎮,那我們先到祭壇拜光明神君吧。」
果如他所料,我們問明了祭壇位置,焚火禱告後,便有鎮民主動領我們到客棧投宿。因為前兩天都是露宿,難得來到客棧,我們好好梳洗過後,乾脆到店裡用晚膳,順道也打聽一下有沒有玉壺關外中毒案的線索。
在店中一角坐下,點了酒菜,便聽旁邊一桌的中年大叔怒道:「我說月門鎮那啥鄉官,無能不說,也實在忒斗膽,居然把此等害人之術推到聖壇祭典儀式上?那便是指控我們了?竟是袄教在殺人了!?無憑無據,簡直豈有此理!」
一旁那位衣著較斯文的大哥道:「花瓜叔,先別急,我細閱過書文,他指的是孔雀教眾的聚會,沒有直指袄教呢!」
「那豈不是含沙射影!誰不知孔雀教是袄教分支出去的?」花瓜大叔吹鬍子道。
我暗嘲這「花瓜」叔的名字甚有法文的味道,一邊細聲問徹:「徹,巒陽夷陸信奉孔雀明王者眾,你可知這孔雀教和袄教的事情?」
徹頷首道:「略知一二。」
「孔雀教信奉的可是孔雀明王?」我不理解這其中的關係,便欲聽他細說。
「不一樣,孔雀教所拜的神,可算是孔雀明王和光明神君的混合體。袄教所信奉的是光明神君,你該知道吧?剛才見你在祭壇中似乎馬上認出了主神。」本以為這是開場白,因為那反問的語調根本不似是在發問。但見他略頓,好奇的眸光停駐在我雙目中,似是在等我回答甚麼。
袄教在地球又被稱為拜火教,信奉一位創世的真神,亦有聖靈和魔鬼,其思想對中東和西方的信仰影響甚深。上一世,我曾在基督教學校中成長,對於那種設定,當然是一眼就看出誰是主神「光明神君」。我迎著他的視線傻傻地問:「那很難認嗎?」
他輕扯嘴角作罷,繼續解釋道:「自袄教出現,幾百年來都在北方山脈中廣泛流傳,新月東脈分支耆冉山脈中,信袄教者最多,且伸廷至耆冉山以南一帶仍有信奉者。你也許也發現了,我們昨天經過的的小村落,也設有袄教教壇。」
我點頭稱是,昨天那小市集中確是有一座高度比例與其他小房子不太一樣的。
「至於巒陽夷陸,你說的對,出了滘風關後基本上都是信奉密教的,而巒陽道一帶更是奉孔雀明王為本尊之一,設有獨立殿宇祭祀。孔雀教則是近十年前忽然開始在冀北山至巒陽一帶崛起的,它實則的信念與信奉孔雀明王及密教的輪迴輪非常相似,所以很快使得到了當地人的接納;但其儀式上,神衹上,拜的『孔雀天使』其實更接近袄教的神,且舉行宗教活動時亦會設火壇。所以衪是一個是混合體。」
雖然有些混亂,但也漸漸理出頭緒來。宗教發展的本身就是這樣的吧?若想在有傳統教派的地方宣傳推行新宗教,必需和本土宗教結合。我心想,果然無論在甚麼時空,要出現的宗教都是會出現的吧?或許⋯⋯這些個神佛其實都是真實存在的?要不然為何到了異世,出現的竟然還是衪們?
我略作總結道:「所以是冀北山一帶忽然冒出的教派,因為與袄教也有眾多相似之處,所以也滲到耆冉山一帶來。而這次出事故的,正是此孔雀教?」
「照此刻的證據看來該是如此。」
「徹,你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我好奇問。
他那只鳳眼角掠過我的臉,目視前方,似是想穿過窗戶看到遠方天涯去:「其實大約半年前我已聽說過些許。你還記得了了初到之時,我曾和你提起過,他是我三叔父派來的事吧?當時三叔父也托他傳來了訊息,說是家裡似乎有人中了巫術。只是後來又傳信來說事情並不嚴重,說甚麼『出席新教的祭祀活動時出了點意外,但不足以構成傷害』,具體的情況他也沒說清楚,只叫我別憂心就是了。」
從前沒多為意,徹靜靜思索時的認真表情,如磐石堅定,眼瞳如星夜深邃,把我的思想吸進去後,竟忘記了本來在想甚麼。我真有衝動把他蓋在眼睛上的革布掀開。
「小榷?」他低沉嗓音響起,像是在我腦海裡那星空下的岩石上,激蕩出風鳴的回音。他瞪了我一眼,我才回過神來,瞬間羞窘的臉上發燙,卻忍不住問了他一個已壓在心底很久的問題:「徹,你到底為何要去星圖?」
問題是衝口而出地問了,我卻沒有意料他真會回答。
豈知他稍頓片刻,告訴我:「我從前曾經很愛很愛一個女人,可是那人是我的妹妹。」
我微訝,問:「那個⋯⋯比我漂亮很多的妹妹?」
「不是她,那個是我的堂妹,與我一同長大。其實你該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她便是當初進帝都時裝成我書僮的初初。就是後來被叔父尋著了,才不得不回去的。」
噢!?他說過與我氣韻相似的人,原來是女扮男裝還扮成個小書僮跟到星圖去的初初!那時我還曾生出過一念,以為初初是中意上徹的弟媳才跟來的呢!如今想來可能只是調皮地想離家出走而已,大概也是個不安於室的女子吧。可惜呀!我沒見到她正面呀!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豐富,他淺笑搖頭,續道:「我愛上的那人,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我從小不在家裡長大,便也從未看她作我妹妹。本來這也沒甚麼,不可能便不可能吧⋯⋯可是我父親居然還把她許配給了我同母異父的哥哥。」
「你的家庭聽起來好複雜啊⋯⋯」雖然的確替他感到可悲,但我按捺不住內心想了解他更多的想法:「你和妹妹和哥哥都是半血緣關係,那他倆⋯⋯可在一塊長大?」
他語氣清冷,甚是懊惱:「她住在父親那裡,我和阿泥在叔父家長大。本來我就是因為不想面對心愛之人求而不得,卻要眼睜睜看著她嫁到自己屋裡來,那人還是我最親近的阿泥⋯⋯才離開的。」
我聽得有點傻眼⋯⋯那是一個怎樣亂七八糟的家啊!
不忍見他沉溺在無法挽回的悲傷中,我嘗試轉移話題問:「我曾問過你是否日本人。那⋯⋯從日本來的,只得你母親吧?」
以前聊天時,常常會聊到他或者我不想提及的話題,若對方避而不答,我們都很有默契地不會追問下去。可是今夜的他,似乎是逢問必答:「大概是吧。我是在巒陽夷陸出生的,但對母親的來歷知道得不多,阿泥和三叔夫嬸母或許知道,卻也不願提起。我只記得母親照顧我的時候,說的並不是巒陽夷陸的官話。她喚我時就不叫『徹』,喚阿泥時也不是叫『海郎』。但我倆的名字皆是她取的,書寫出來明明就是『徹』和『海郎』。」他沉默片刻,道:「『那須』,是我母親的姓氏。你可有聽過?」
用「那須」作姓氏的人不算多,我不欲騙他,道:「確是有這個姓氏,可是除了你,我便不認識了。只是『那須』還是一個地名呢!我曾到過那裡。」
見他神情蕭索,我軟聲問:「你就不想問問她身世的事?」
「問不到了⋯⋯」他淒然回道:「在我五歲的時候,她便被火燒死了。我嫡母說她是妖,放了一把火想要燒死我們母子。其實,我母親也曾說過自己可能真是狐妖。她說,被人罵得多了,令自己都相信了。」
一個畫面霎時在腦海中閃過,那位美貌少婦一臉焦黑,殷殷告誡著「兒子,要心存善念」。那是他的回憶,那是他母親臨終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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