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幽暗的鐘樓迴轉梯間,齒輪枯燥地轉動,喀哧喀哧的咀嚼聲混在其中,路德仰頭對看似空無一人的機械喊聲道。
「別玩了,出來吧。」
回應聲音,女孩的身影慢慢在懸掛的吊燈上出現,兩隻腳晃呀晃的,手撐著下巴,發出銀鈴般的聲音。
「還不是路德剛才不給我吃好吃的,我不開心嘛。」女孩的模樣看來仍是半透明的狀態,說話的條理和樣貌卻已清晰不少,一邊說話,神情流轉,吐著舌頭,和人類沒什麼兩樣「雖然絞碎的聲音聽起來很棒,但是我已經吃膩那些又酸又苦的魂魄了。」
「大餐總是要花時間細火慢熬,再耐心等一下吧。妳四處亂跑,到時可會錯過品嘗美食的機會。」
「唔…烹煮過的東西是什麼味道…我從來沒吃過。那很好吃嗎?」提到食物,女孩的眼睛睜大,從吊燈上跳了下來,拉著路德的手好奇問道。
沒有實體的她,不可能品嘗人類的食物,嗅覺和味覺也有別,對女孩來說,那是種難以體會的感覺。
想到這點,路德心中那股意念,更加堅定起來。
他一定要讓女孩化為真實。
「非常美味。而且,妳將得到新的身體,可以吃到更多不一樣的食物,還可以去很多地方。」
女孩聽了漾開笑容,學著不知從哪看來的知識,伸出小指。
「嘻嘻…那我一定要嚐嚐看,然後吃很多很多東西,我們說好了喔!」
「嗯,說好了。」路德蹲下,輕輕勾了女孩的手,那道透明的影子便乖乖回到暫時寄放在身上的懷錶中,鐘樓裡恢復了安靜。
熟稔的聲音便在這時候從背後響起。
「你原來在這裡。」
路德將懷錶收進上衣的口袋站起,轉身,忽然的惡寒與與肩上的刺痛感讓他動作頓了一下,隨即便掩飾的站直了身體,揚起一貫的微笑,面對他最忠實的夥伴。
「布勞,你來得正好,我有重要的事情得拜託你。」
把路德與女孩的互動看在眼裡,布勞的眼裡流過猶疑,明明是看來輕鬆的對談,卻無法忽略當中的不協調感與記憶的衝突。
女孩的各種行為與性格,都帶著明顯的缺陷,就好像少了某種情感與人該有的思慮,唯一相似的就是樣貌與逐漸甦醒的能力,讓布勞無法明確的斷言,女孩究竟是不是他們所認得的『主人』?還是那些缺陷將會像當初的語言能力一樣,隨著成長慢慢填補?
可不管結論如何,路德那短短一瞬的不對勁可沒逃過他的眼睛,從領巾微微透出的皮膚,是一大片墨黑色。
那不是傷口,也不是任何藥草足以治癒的東西,而是長時間接觸怨氣所殘留的痕跡,為了讓女孩能一直維持人形,路德捕捉了無數徘徊的靈魂,那些魂魄沒什麼本事,要應付不是什麼難事,可靈被撕裂拆解的痛楚與怨恨他防不了,便全部由身體承擔下來。
身為魔族,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種記號究竟有多危險,就算他們有比人類更強的抗性,終究會被怨氣慢慢侵蝕,直到身軀與靈皆被啃食殆盡。
路德的賭注,可說下得極大。
「…你身上的那些痕跡,已經多久了?」
路德脫下手套,從手指到手腕的部分全是手上一塊一塊的黑色暈開的痕跡,那些黑色像活的一樣,在皮膚下流動,任誰望見都肯定觸目心驚,他說話的口吻卻是輕描淡寫「喔,大概從半年前開始的吧。從背上開始蔓延,現在手套都不能脫了。」
「為什麼都不說?」
「說了能改變什麼?阻止我,讓小主人餓肚子?只要能夠達成目的,這點犧牲算不了什麼,獵捕靈魂的行動也已經結束了。」路德聳聳肩,戴回手套,把袖子拉回原位。
「難道路德你沒想過,你現在的身體就算主人回來,還能陪她多久嗎?」
從布勞的眼中讀到關心的成分,路德有一點意外,一直以主人為第一順位的他,居然會擔心自己?看來他們真的與人類相處太久,久到心起了變化也不自覺了「小主人身邊還會有你啊。只要能達成目的,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那可是最早時你說過的話,別說你忘了。」
布勞聽著沉默不語,路德的話點醒了他一直避不面對的事。
這段四處搜尋記憶碎片的時間,似乎有什麼心的想法在萌芽,卻無法描述那究竟是什麼。明明距離達成目標就在眼前,不知為何不安卻大於喜悅,這樣奇怪的感覺,即使他在人類世界已看遍不知多少時代流轉,也無法參透。
「你要是在意我的安危,就幫我最後一個忙吧。」路德從上衣的內袋裡掏出一罐紫色的液體,放到布勞的手心,瓶子極小,可以完全被手掌包覆「這藥水無色無味,接觸到空氣便會化成氣體,不會留任何痕跡,什麼時機點用,你應該很清楚。伯恩哈德已經開始對我起疑心,我要出手不大方便,這件事只能拜託你了。」
明白路德破釜沉舟的決心,那罐藥水拿在手裡,感覺異常沉重。
無法拒絕這個請求,布勞握緊藥水罐收進懷裡。
已到約定的五時,天色仍亮,所有成員皆準備好在船上集合,風帆開展,伯恩哈德站在船頭,以魔力啟動蘊藏淺紫結晶,半透明的薄幕在空中開展,在太陽未落的時光,看來不甚顯眼,兩個發亮的星子指標靠得極近。
結合由西爾塔莉亞研發的道具,白色的時間數字精準的算到秒數,一秒一秒的跳動,計算著星辰再次相會的時間。
航海士照著指示轉動船舵,追著星辰的位置,乘風破浪,直直前行。
經過改良的船隻,除了風傳動之外,亦結合了機械的運用,確保在風力無法作用時船隻能繼續航行。
低沉的運轉聲嗡嗡響起,站在甲板上,仍能微微感受到震動。
初次搭船遠行對長年在森林生活的艾茵是一大挑戰,站在甲板,看著波浪起伏的海面莫名緊張,和另一頭享受海風吹拂的露緹亞與里斯二人強烈對比。
觀察到艾茵憂鬱的神情,弗雷特里西走了過去搭話道。
「族裡的狀況還好嗎?」
「嗯,雖然族長輪替還有點不習慣,不過大家都很幫忙,不會有問題的。老實說,一直在肩上的壓力滿大的,能像這樣出來透透氣,也還不錯。」
一年前娜汀的離開,在信件的鐵證之下,眾多戰士們對族長的不滿到了最高點,猶如骨牌效應般,諸多對於族長不利的流言和爆料在村落裡爆發出來,族長應付的焦頭爛額,在期限內亦無法向伯恩哈德證明自己被脅迫的證據,在大量的負面評論與可能失去艾倫戴爾這個援助的情況下,長老們不得不做出重新選拔族長的決定
想到這段時間的族裡的混亂,艾茵露出苦笑的說著,風吹動她紫色的頭髮和珍惜的緞帶髮飾,對於明明比自己還緊張卻還上前關心的弗雷特里西,心中有滿滿的感謝。
「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伯恩哈德插手了族裡的事,抱歉…這段時間讓妳這麼忙碌。」
族長替換之事,艾茵不像族裡的激進派有強烈的喜悅感,雖然明白伯恩哈德這麼做的理由,不打聲招呼便用激烈手段變動族裡的結構,仍讓人感到不大舒服,感覺一下子與雙子的距離疏遠了。
弗雷特里西的致歉讓她不知所措,是伯恩哈德請他來的嗎?不過,就算是本人親自來,她也同樣不知該如何是好,既不可能說謊說自己不在意,也無法把那股不開心丟回去。
艾茵只能維持尷尬的苦笑,轉移了話題「你還記得最早遇見的時候,給你的勾玉嗎?」
「妳說這個?」弗雷特里西從衣服裡拿出一條勾玉項鍊,編織的黑色繩結與那身服裝很不搭配,於是平時都給藏在了上衣裡「那時候妳說『去完成你想做的事』,現在,我仍然戴著它貫徹當初的想法。」
手臂交錯的靠在船邊,弗雷特里西看著此刻為了同樣目標而聚集的同伴們,還有站在船頭的兄長背影,心中湧現了新的力量。
太陽日漸西沉。
再怎麼迷人的海景,看了兩個小時也會膩,幾個原本雀躍搭船的戰士們都跑回船艙裡休息去了,甲板上只留下了掌舵的航海士、伯恩哈德以及留守的利恩,沒有交談,只有單調的海潮聲。
逐漸轉暗的海洋,閃爍一點點亮光,芙洛蕾雅的船隻慢慢出現在前進的方向,用著光芒打出暗號,確認彼此的身分。
伯恩哈德下達指令,慢慢緩了行進的速度,逐漸拉近船隻的距離,芙洛蕾雅的領頭船靠了過來,上頭的人影清晰起來。
一身軍裝的大王女克洛絲茵帶上兩名隨身侍衛站在船頭,領著後方四艘軍用船與艾倫戴爾的船並行,在兩邊同意之下,搭設了暫時的互聯橋梁,踏上甲板。雖不是由女皇親自領軍,這等陣仗已是最大的誠意。
「照當初說好的,四艘護航的軍用船隻都已待命。會隨你們到達目的地後,多留守兩日,這是女皇最後的決議。」
「勞煩大王女前來,已是最大的誠意。請代我感謝女皇的協助,日後必將親自上門答謝。」
「好說。女皇非常感謝你們幫忙照顧克里斯,王子的信件她看了心情特別好,真要感謝,就去謝謝克里斯吧。」克洛絲茵豪氣的側站著,那身白色的軍服貼身又顯眼,腰間配著軍刀,氣勢十足,充分展現了女皇的血統「一會兒我把我們那裡有的資源報給你們,有什麼還要補的早點說,這裡離城裡還不大遠,還趕得上。」
話說完,大王女眨了半邊的眼睛,展現了俏皮的一面「現在有沒有後悔當初沒答應聯姻啊?」
「多謝大王女的關心,我的決定不會變的。」伯恩哈德微微一笑,不冷不熱的回應,讓克洛絲茵同樣回了一個沒溫度的笑臉,口是心非的丟了祝福。
心情雖是不大美麗,克洛絲茵倒是盡忠職守,沒多久便送上了資源表,指揮著船隻就定位,保持著安全距離,熟練的進行護衛工作,穩穩的帶著艾倫戴爾的船繼續往東北方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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