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地張開眼睛,我瞪直雙眼,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了兩圈,再定焦身前,瞪住了天花。
沒有了廣闊的沙漠,沒有了遼遠的星空⋯⋯我,在哪?
環顧四周,觸目所及,是一張方桌和四張木櫈在一室中央,方桌之後是一只木門,左邊牆角還靠著另一張床,躺著熟睡的韶衷。我的思緒在快速拼湊著⋯⋯噢,對了!我們正身處太微府郡城的「悅來居」,正要趕往帝都赴考!是了,剛才歇下前,我還跟韶衷討論時策。這才是真實。
沒有沙漠,沒有背影⋯⋯都是夢。
合上眼睛,正準備再度入眠,驀地又張開來,還撐得極大,大到我眼珠子快掉出來了!那夢裡的琴音,沒有止息⋯⋯那澄澈動聽的歌聲,沒有停歇!雖然聲源甚遠,在空氣中嬝嬝而散,一絲一縷的顯得若有還無,並不像夢裡般清晰而悠揚;可是一字一句,我仍然聽得清楚!這旋律那般親切,莫名其妙的親切。但是,這支曲的詞,並不是這樣的啊?這聲音雖婉柔動聽,但詞太也露骨了點。我心裡有浮起了一絲不悅,好像是高貴的歌曲給褻瀆了似的⋯⋯
潛意識的驅使下,我跟著琴音輕唱起來。
曾歷滄海 沿途風景多采
朗朗晴空下 青蔥歲月 笑逐顏開
以為巫山於水窮處 盛載愛與夢等待
誰說失之東隅 必收之桑榆
路不記相遇 遇可不相與
默然無語 過花叢千樹
天涯無垠 花落無痕
齒輪運轉 心鎖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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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似百載 純真不再
繞山徑 登高處 水結聚 雲亦海
無心出岫 煙火燦爛是意外
幸福不停駐 握不住
既奼紫嫣紅一剎開 別管曇花一夕改
繁花千樹也有期 星火如雨何感慨
不如忘情離恨無所愛
盈月應賞 殘月無虞 淺笑以待
反正夢裡夢外 蝴蝶一覺醒來
滄海巫山 何足道哉
一曲既終,我也就記起這支小調來了⋯⋯這首我小時候每天都聽著的曲子。
這是母親編的曲,姑姑寫的詞。是誰,懂得這韻律?
見韶衷睡得正酣,我悄悄起來,披上黑斗逢,直接從窗戶跳出去,往長街上奔去。
循著歌聲,追蹤至一座牌坊之下。在三方市集八方民町都已歇下的寧靜之夜裡,面前這條大街仍然紅燈高掛。空氣之中飄來的陣陣酒香,聲聲笑語,脂粉氣味,琴笙歌韻,構成一種獨有的虛幻中的紫醉金迷之感,讓身陷其中之人不知今夕何年。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可是,如果,真是我日夜惦念的那人,我不可能放任她不管。她⋯⋯真的是她嗎?她才多大啊⋯⋯
在到處都是嬌微軟語之地,令那絲本來聽來澄澈之音,也越發顯得嬌嬈。來到「馨歌樓」的牌匾下,我頓了一頓,辨明聲線,便不及細想接下來會是甚麼情況,也沒來得及好奇前世今生都未踏足過的風月場所內的場面是否真讓人唇乾舌燥,只想到她可能身陷此地,我莫視身旁的鶯鶯燕燕,二話不說便直往中堂走去。本以為這必是低俗荒淫之所,卻沒料到場內佈置甚為雅緻,賓客們雖說都有美在旁,但她們或盈盈淺笑,或喃喃細語,倒未見那種春光乍洩的畫面,或是席間男客們過份越舉的狂態。我心安了一下,隨即往堂中高台上看去。
竹簾後,一位身姿曼妙的素衣美人在撫琴,彈的正是那首牽引我一路尋來的《火樹迷蝶》的調。她面容姣好,清麗脫俗,把母親編的曲中的情意綿綿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從她一顰一笑間的目光流轉中,從她已成熟的身姿散發出的風韻中看來,她大概已是雙十年華的娘子。小慕她,只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啊⋯⋯
歌聲再次隨著琴音響起,我細細辨認,卻留意到唱曲的主音並不是撫琴之人。在她身後,或坐或站的,是幾個打扮得稍稍清淡,不作紅唇粉腮的小樂團。她們面上,都覆上一幅薄面紗。彈箏的,撥瑟的,吹簫的,還有一個在奏箜篌。我看著坐在箜篌旁那被襯托得小小的身影——旁人有臉紗覆面,她的,卻是從額上一直遮下來的。我身不由己,往前踏了一步。
「這位公子!」旁邊已經響得令我不耐煩的女高音聲線的主人,突然提高了聲量,並且直接拉住了我的衣袖。
「噢,這位大姐,不好意思。我光顧著聽曲,沒聽清妳說甚麼⋯⋯」
「公子,」她臉上的神色並不好看,但也擠了一個笑容出來:「您不能再往前了,再上去,便是貴賓席。」
「噢?」我好奇低語,「我從前看書,一直以為貴賓席都是在二樓的包廂的,原來未必,哈哈⋯⋯」
大姐的臉略顯無奈與不耐,壓下聲音說:「公子您這樣一身風塵扑扑的,且看來不像是本地人,怕是得罪了貴人,不小心惹了禍事,尋樂之事卻惹上了麻煩的話,您說,多不好看!」然後她又拉開一點點距離,繼續用她的高音續道:「我看公子也是斯文人,要想聽曲子,儷娘我幫您安排一下就是,我馬上找兩個丫頭陪陪您。」
她揚手準備喊人,我立馬攔下:「儷娘稍等。恕我冒昧,我來不為聽曲作樂的。」她的臉一下黑了下來⋯⋯「噢妳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兒的曲實在是動聽得忘我。我卻是想問,儷娘,編曲之人,可在貴樓之中?」
儷娘狐疑的雙目帶點兒戒避與詢問的眼神:「公子此話,何意?」
「實不相暪,這曲原是我母親十多年前編的,此世間若說誰會記得,怕是活著的只可能有三人⋯⋯此曲如今在妳樓中重現於世,我是在想⋯⋯」
許是近鄉情怯。到了此刻,我有點不知如何開口。我害怕失望。
然而審視這位儷娘那分明是不情願觸及此話題,而非是茫然無緒的眼神⋯⋯再想想,漓溪始於彥雲山,過彥水而與昔江滙於月南山,流入中原,末於太微而入海。若說彼時乾爹把小慕逐於漓溪,她命不該絕的話,確是有可能在太微府被救起的。假如,小慕就近在咫尺⋯⋯我絕不可以錯過這個機會!
「我在想,在下想念了十年的妹妹,是否流落到了貴樓之中。如果是的話,伏茸某定當報答儷娘救下舍妹一命之恩!」我一揖到底,心情因激動而肩膀抖動不已⋯⋯
四周杯觥交錯人聲不絕,唯獨此咫尺之地的空氣寧靜得詭異,好像我和儷娘正站在一個肥皂泡之中,隔絕了外間。我眼光看向地面,卻不難感受到儷娘的目光在我身上身下打轉。
「你是甚麼人。」她語氣冰冷地問我。單憑她這般難掩緊張和不快情緒的聲音,我已知道她必然知道小慕的下落。
「在下伏茸榷,洛南人士,現居寧波府。因事赴帝都途中,恰恰取道太微府,也許是上天憐見,貴樓今夜所奏正是伏茸某認得的曲子。還請儷娘寬仁,告知小妹的下落。」
「公子憑甚麼覺得我該相信你?」
我出門匆匆,甚麼朝廷文書之類的都沒有帶在身上。心念一轉,從衣領裡掏出繫於頸項的繩子,扯出了半枚翠玉,我把它拆下來遞到儷娘面前。從我到來這世間,多年來這被一分為二的玉珮我從不離身,習慣了,倒就似忘了這玉的出處。
「這半玉的另一邊,當年就繫於小妹身上。儷娘不妨看看,是否認得?」
儷娘伸手接過,把玉佩前後翻轉觀察,然後眉頭一攏。我甚少細看玉佩上的刻字,因為只得其半,剩餘的幾筆造不成一個字來,像是半個「天」字。但我自是知道,玉的背面所刻的,乃是前朝姬氏弘帝貢庫房所出的刻印,那是縱然得半,看掰開的角度,卻是兩半各自都能認出前朝國印的模樣。我不清楚這是乾爹當年有意為之還是隨手一掰便如此,只是這許多年來,我一直深信小慕在世,或多或少有出於這一份對人心的揣測:要是撿到幼嬰而她身上戴有前朝宮廷之物,也許,單純出於仁心也好,出於對弘帝的愛戴也好,甚或只是為囤積居奇也好,大概也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一位五子俱亡的仁君的「最後一絲血脈」就此消失的吧?
儷娘的表情,像是在掙扎,又像是驚訝。她猶豫開口:「公子請隨我來。」
她並未有歸還我玉佩的心思,只作一揖請我往樓上,拐了兩彎,引我進入一間裝潢豪華脂粉味甚重的廂房去,讓我在裡邊待著。
過不多時,門外傳來話聲,儷娘先走進來,笑意甚恭,身後緊隨著一位稚氣未除天生麗質的少女。我心一緊,又不自然地緊張起來,貪婪盯著她看。她腮微紅,怯怯走到我跟前,盈盈一福身,嬌柔的聲線響起:「懷玉見過公子,聽說,公子說是我哥哥,想要見懷玉。」
「你叫懷玉?」
「是,」她從腰間拔下了半枚玉佩給我看,果然,是和我的拼上一枚完整。我內心興奮,卻不知為何總覺得哪裡不對。
「懷玉,妳今年多大?家裡有還甚麼人?為甚麼在這裡?又來多久了?這些,妳可都有印象?」
眼前女孩兒一沉吟,輕柔道:「我虛歲十三,自少喪失雙親,家裡的人我並不記得;儷娘說,十年前從昔江上撿到了我的。」
無一不對,可是⋯⋯有點甚麼,不妥?
懷玉頭微仰,雙目骨錄骨錄地看著我,咀角勾起惹人憐惜的弧度,雙手交疊置於腹上,從容而大方地站著。人雖小,儀態竟已是學得無可挑剔。我不禁想,無可挑剔的姿態,實在不像是一個孤兒有可能尋到家人時能輕易克制出的模樣。就算是假的,就算是馨歌樓管教得嚴厲,眼中也該有那麼一點期待吧?
然後,我下意識向儷娘看去,她笑容可掬討好,也是全無瑕疵。回頭,我又一次對上懷玉清亮的眼睛。小慕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厭惡地冷冷開口:「儷娘,妳既有小妹的玉佩,定是起碼曾經接觸到她。我不清楚妳是何居心,但是妳何必找人來冒充她?妳大可說沒見過她,甚至告訴我她年幼喪命,或許我便已離開了。」
我一邊說,眼睛一直注視著眼前這懷玉的眼瞳,見到裡面那一絲的恐懼,更多的,是心虛和不解。
「妳可是真的叫懷玉?」
「是。」她答得恭順,倒不像是假。
「妳幼時,可曾受過傷?」說這話時,我眼睛瞟向儷娘,同時感到眼前人兒輕輕一抖。
「我⋯⋯」
懷玉終是年幼,窘迫之下淚已盈於睫。我見儷娘一副戰敗了卻猶有不甘的倨傲神態,似乎還隱隱夾有一絲惋惜,我無奈一嘆,試探地問:「我不知道妳是為何要騙我,或者,是真的想我錯將懷玉當成是我妹然後把她帶走?如果這是妳的苦心,那麼儷娘,我實在無法惱妳。不過,妳就忍心,從此與女兒不再相見麼?」
這本是我的臆測,但儷娘的臉一下就紅了,懷玉的兩行淚也奪框而出。看來她是想為親生女兒另尋好去處,不願她此生留在歌樓裡。
「你⋯⋯想如何?我知道,你原來的身份地位恐怕不低,如今敢獨自一人來去只怕也是無所忌憚。只是,如果你當真是平公子的遺孤,你信不信,我有能力可以立即就置你於死地?」
她呼吸變得紊亂,也許是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自亂了陣腳。
我卻聽得一頭霧水。
註:
書此章之端時,我年少懵懂,寫了一首後來的我不太滿意的詞,便被棄用了。現文中的《火樹迷蝶》原來不是為此故事所作,甚至乎,本來只是一時有感而寫的一段(不符合任何體裁的)文字。後來修改此章時,覺得情感甚合,便用於此。此故事描述的是異世,那裡該並沒有滄海巫山。可是若要改用其他字眼,又覺失了原來的味道,反而畫蛇添足。
故請讀者們包涵,別質疑恆界哪有「曾經滄海」,「除卻巫山」了。說實在,我已經在為「恆界沒有蘭花」的設定有些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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