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進行過下人隨從的交易,根本不知道要「買」一個人要多少銀子。看到收據時我嚇傻了眼⋯⋯翔見到我的模樣,揶揄道:「怎麼了?花錢不問價錢的,如今何以瞠目結舌?你住在公侯府邸才多久,竟就學成紈絝子弟的姿態,我看你甚有潛質的。」
「對不起啊翔⋯⋯我確實不知道⋯⋯這還⋯⋯還只是陸月的銀碼⋯⋯」要不是因為阿活本是我們薦來的人,又自己要走了,便將是這價格的一倍了!我心虛道:「這數字都夠我們一家三口過上半年了⋯⋯」
翔的目光驟然黯淡下來:「別這樣,我跟你玩笑呢!媚娘很懂得做買賣的,見是我親自來,又見你如此憐愛陸月,怎會不坑我一筆錢?她嘴上說不能收阿活的那份,但肯定把陸月的銀碼抬高了的。」
「可是禮貌上,多少還得給她一點心意吧,始終她也帶挈過阿活。」我輕道⋯⋯銀子肯定不是我出的,我實在無法理直氣壯。
「都怪你,昨天見到阿活時又不跟人家冬斛公子要,非要等送到飛鴻社才不知怎地又看上了那小子!你是很想花我們府的錢嗎?」
因實在是我理虧,縱使知道翔不是真的怪我,我卻不知道如何回應才好。便聽他道:「現在回去飯菜都涼了,罰你請我吃飯!」
「好呀!不過都快到亥時了,我看就隨意吃點清淡的吧?不然晚上不好睡!」
「吝嗇鬼!」他吐吐舌頭裝個鬼臉:「平常你跟斐皞辰吃飯,不會都是他付錢的吧?」
我氣不過,嗔道:「你別瞧不起人!韶衷他懂我,我們是窮,但窮得有骨氣,他從不會如此說我的。」
翔一時間手足無措,撫拍我我肩頭:「別生氣,是我亂說話了⋯⋯」
「有你這樣作表舅的嗎?就愛戲弄我!」
翔沉默無語,把我引到一家麵館,一直到吃完麵我都不想搭理他。見他把錢付了,我硬是把銀子塞到他荷包裡去。
翔嘆了口氣道:「你別這麼倔⋯⋯剛才是我錯了,我沒想過你的感受就說了那樣的話,對不起⋯⋯可你都說了,我既是你的表舅,就該我來照顧你。」
我不依:「我說過請你,便一定要請。這些日子我已經住你們的、吃你們的,已是令我受之有愧。」
「小榷,你非要這樣嗎?」
他板正了我的身體,正面對著他,見到他雙瞳寫滿了不忍和歉疚,我心酸地卸下了武裝,眼中澀澀的,一時沒忍住,淚便奪眶而出。
我抽泣道:「這是我僅存的可笑的驕傲,誰也不可踐踏,是韶衷也不行,你們也不行!」
翔雙手捧著我的雙頰,喁喁低語:「可是小青羽,照顧你是應該的,我們是一家人啊!」
他像是哄小孩子一般,我便也像個小孩似的一直啜泣不止⋯⋯直到回到平寧公府,發現舅公竟然在崇禮廳等著我們,實在嚇了我們一跳。
見到我紅腫的眼窩,舅公疑惑地問:「榷,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我正好不知如何善後,順勢一撒嬌:「回爵爺,都怪二哥!我不過挑了兩個護衛,他就嫌我花錢太多了!」
舅公皺眉詢問:「翔?添兩個護衛是我允許了的事情,要錢到庫房取就是了。你自己花錢就從不理會東西值多少,怎麼卻管教起榷來了?」
見到他窘促地笑,不知如何回應的樣子,我朝他劃出了一個勝利的笑容。但見他搖搖頭,卻是一臉縱容的神態。
有家人的感覺,真好。
這幾天因為阿活——不,現在該稱他作墨痕了——因為墨痕的關係,我和冬斛旭相處的時間也增加許多。雖說墨痕已經是平寧公府買下來的護衛,但我覺得他始終是伴著冬斛旭長大的,人家冬斛旭還在帝都,我也不好意思把墨痕關在家。是以,我把改了名字作「流塵」的陸月留在平寧公府陪伴小慕,順道讓女先生一同教導流塵識字,這三天餘下的武試初選,旭、韶衷、翔、我和墨痕幾乎是一隊人同出同進。遇到那須玄海的時候,旭也會主動邀他和與我們同坐。除了在餃子館那天見過阿蠻,這幾天都沒再見到阿蠻和初初。他彷彿總是獨來獨往,來去如風一般的人。自從他第一次下場那天除下了笠帽,這些天他也沒像之前那般總是遮掩著自己的臉了。以往街上無論是婦人還是少女,都愛偷偷瞟他,甚至明目張膽地竊竊私語討論他;但自從他的疤痕與眼疾露於人前,加上他睨視旁人時眼中射出的寒光,現在倒是少了許多花痴女性的目光圍著他轉。反倒是我⋯⋯總是忍不住打量他的臉、他的鳳目、鼻樑、薄唇、傷疤⋯⋯每次那犀利的眼神瞪過來,我都裝作若無其事的傻傻一笑。他的眼神雖然凌厲,卻不傷人⋯⋯我看著更像是一種武裝。
今天是初選最後一天,韶衷和我剛打了一場。毫無疑問,我輸了。不知是否因爲韶衷真的分毫不讓,而我也沒有勝敗的顧慮能放寬心懷對戰,我隱隱覺得他把我的發揮逼得突破了平常的層次。過了兩柱香時間,任脈在微微發熱,我下意識運起了《鶻堀密經》中的「融氣訣」⋯⋯平常和韶衷試招,我都只運用和他一起鍛練的《萬象心經》,從未曾真正用上密經的內功。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在公開比武中把內功心法用到鞭法上。
忽聽觀眾席上一聲驚奇讚嘆!因為那好奇的一聲:「咦!」,令我心生驚怕,硬生生收回了內息,在這一瞬間便被韶衷震飛了我的長鞭。轉頭想尋找讚嘆的來源,人頭湧湧之下又哪能找到?
「怎麼啦?」他急問。
「沒事,」我失望淡哂:「都說了與你真打,我撐不了一刻鐘。」
「可是小榷,你為何斂了真氣?」
「反正肯定打不過,我留留力氣戰下一人啊。」我隨口說道。他不以為然,卻也沒有追問。
南門府的方祿是我初選最後一位對手。因為實在想找到那位看出我運用的乃《鶻堀密經》的人,我一出手便提了「融氣訣」。雖說這樣一來,便有機會暴露身份⋯⋯可是如果這人是敵人,而我破綻已露,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形成他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聽說這位方祿是速龍鏢局在招的女婿,能讓程家看重的人,想來功夫必有所長。然而見他手持雙截棍,腳踏螳螂拳步法,武器既沒有我的鞭子柔韌,步法雖精奇卻不算靈活⋯⋯我運起心法後,鞭法比起前幾場多了不少狠勁,方祿才運了個起手式,到迎客式時便被我的長鞭捲走了他的武器⋯⋯
「承讓!」
他抱拳回禮,兩頰微微染紅。
再朝觀眾席看去,先撇開一臉驚訝的蕭步遒和旭,還有另一張我認得的臉,與方祿同是來自南門府的程振堂,這些人多是看過我第一天的比試,一開始便低估了我的實力的;再看韶衷和翔的讚賞神情,我不禁露出了愉悅的微笑;姚亦敏、郎冉曦一臉的若有所思,鄯譽歌臉上流露的則是狐疑的情態。我雙眼定在鄯譽歌臉上,他雙眉一挑,似是肯定了我的想法:他看穿了我用的心法,來自《鶻堀密經》!記得他師承長仲王子的師傅。嵇輋位處新月西域和納國之間,也許他師傅是西域來的?還是那人跟永道氏有關聯?他知道了,會對我不利否?如今千頭萬緒,無法疏理出答案。
初選結果出爐,之前聽身邊的幾位智者分析過了,也沒甚麼好稀奇的。每組以首名出線的,包括了韶衷,旭,那須玄海,郎冉曦,姚亦敏,鄯譽歌,還有靈武郡和太微府來的兩位;次名出線的,包括有薛如丹,姜泰暉,程振堂,再來是大角郡的誰,紫微府的誰,我都記不清了,反正我認識的人都在裡面了,便不欲再多理。直至秦侍郎宣佈的最後一個名字,是「辛組次名出線,凌波府,伏茸榷」。
吓?是我嗎?我輸掉兩場,蕭步遒也輸了兩場,而他勝了我。這怎麼可能?
我還未回過神,大叔顯然已忍不住嚷了出來。秦侍郎回答說:「各人皆負兩場,但蕭公子勝伏茸公子所花的時間比伏茸公子勝方公子的久,而伏茸公子敗於蕭公子你的時間,卻比你敗於方公子的久,是以評審決定辛組次名者,是伏茸榷公子。」聽到了裁判那刻,我好像見到大叔投來了怨毒的目光。
「別理他,他勝了你,定然覺得你不配。可是若他晉了,難道方祿沒有同樣的感覺?若方祿晉了,難道你不會不甘?」韶衷道;他顯然是高興的。
「那倒是。」想想也對喔。算吧,他要惱我也沒辦法。
得知自己參與其中,我唯有打起精神聽秦侍郎繼續公佈:「落選舉人賞五十銀,選擇回鄉者明晨已時初可至翰文閣領官家推薦函,以利尋武職;欲從軍者,已時正請至兵部報備。晉身的十六進士注意,稍後評審將制定決賽中每位進士首場的對手,明晨已初將於辰冑練場外張貼榜文。戰鬥試決賽和大殿戰略試總分計算將以合分術相加,方法如下:戰鬥試決賽,榜首者得十分;以自己晉身所得之分數為實,以十分為法,以實如法得一;戰略試分數,仍以自身得分為實,以最高分者分數為法,以實如法得一。兩者相加,分數最高便是榜首武龍令。至於有關武進士殿試,日程已定,明天午後將有信使把詳情送至下塌處。」
他這樣一氣呵成,聽得人頭痛。只是有一點著實令我好奇,便問翔道:「我國一直以來的納稅制度,可是戶口等別稅制?」
「是的。可是⋯⋯」翔不解:「你怎的扯到稅制上去了?」
「沒甚麼⋯⋯只是覺得既然連一次考試都能用分數相加的方法計算,何以納稅制度還沿用這般古舊的一套?」
我到這國度十載,一直沒有接觸過這地的算術,不知其發展如何。只是我雖然驚奇,卻不太驚訝,甚至隱隱覺得懂得分數也是理所應當。譬如在地球吧,古埃及時期已有分數出現,古希臘生活中也會用到比率,古羅馬徵稅時已會用百分之一來表達⋯⋯再看古代中國的算術,二千年前發展已是一流。《算經十書》第一書,不正是西漢已寫就的《周髀算經》嗎?天文術數與科學,其實本來就是人類對世界探求的本能,乃係人文發展的基礎。只是因為我一直沒留意,也因為稅收制度古舊而更是低估了此國度的術數罷了。
我續道:「農戶、織戶乃用舊式租庸調制徵稅,以男丁作單位;商戶、貴族官僚則給課金,都是統一按男丁數目徵收。這稅制看似簡單直接,分戶口等別亦算正視了貧富差距,但實質還是有不公的弊端。既會分數比率,為何不用利用衰分術,設定每戶盈利的劃一比率作為上繳課金?」
翔聳聳肩,攤開手道:「你問我,我該問誰呢?」
那須玄海在一旁聽得仔細,也是第一次用認真的語氣和我答話:「你既有舉人身分,還住在內閣大臣府裡,要是有這般想法,何不寫篇策論呈上去?」
韶衷看著我,一臉不解:「小榷,我連這武試計分的方法都沒聽懂,你與我細細解釋吧?先別管稅收了,那也不是立刻能改變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撫著額頭道:「怪不得斐叔叔說你不適合從商了⋯⋯」
他好奇問:「你又為何懂?我們同吃同讀,卻從未見你讀過這些。」
「我不就是自己喜歡琢磨些有的沒的嗎?」把他糊弄過去。
ns 172.69.58.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