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身上的痛感驟然而至,我不禁呻吟出聲。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不知今世何世的混沌中,意識慢慢地恢復過來。感覺到右臂外側的冰涼刺痛,方記得自己倒下前一刻那雙注滿了恐懼的眼晴。如今的我是坐直的,但卻半點動彈不得,而且除了手臂上的寒氣,我似乎熱得要冒汗了。撐開沉重的眼皮,首先出現眼前的,是一隻手臂,和手臂緊緊箍著的厚棉被。便是這只手,讓我不能動彈;是這張被,把我焗得頭昏昏沉沉的吧。從這個角度我無法看見自己雙腿,但我感受到一陣濕熱的蒸氣包裹著我的雙腳。想來,他又費了不少心思替我驅寒。但是十年來,無論我講再多遍「這寒毒並不是保保暖喝喝薑湯就除得掉的啊!」,他也不管,硬是用這種治風寒的法子替我取暖⋯⋯我著實拿他沒辦法,也不得不承認,心內總是暖烘烘的,也便由著他亂來了。
偏過頭看著依在我肩上的這張臉 ──這張彷彿被刻進魂魄中伴我輪迴的臉── 我的心又再抽痛了一下。已經記不清楚,前生的這張臉上,是否也曾經展現過這樣傻氣的溫柔?只是,無論多麼相似,終究不是那個人。這是斐大少爺斐韶衷,是和我伏茸榷一起長大的玩伴,兄弟,摯友。和卓承風的過去,早沉澱在隔著億萬年星河中,在時間的漂滌下被洗擦得不著痕跡⋯⋯
眼角旁的額頭突然往下跌,隨即好像中了電擊一樣彈了起來。
「啊!」我倆一起發出的慘叫。我慘兮兮的捂著下巴,他慘兮兮的摀著額角。就距離我幾分遠,他眼神中的真切竟然刺痛著我的心。
「青羽,啊!青羽,你好了嗎?對不住!我早上差點又弄得你傷上加傷,我不應該的,幸好你暈倒前不忘喝住了我,不然我又要闖禍了,還不被我妹和師父罵死啊!我…」他似乎還想說下去,望見我的表情時愣了一下,伸手想摸摸我下巴:「對不起,我撞痛了你嗎?」
我別開臉,動了動身體,安慰他道:「韶衷,我沒事。不過⋯⋯我好熱⋯⋯」
他發現自己還整個傾在我身上,匆匆站起,手忙腳亂間踢到了腳下的水桶,木桶傾倒在我小腿上。
「青羽⋯⋯我怎麼就越做越錯呢?」
「沒事,」我鬆開了身上的棉被,摀下身扶正木桶把腿抽了出來。「韶衷,我這毒,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也別太在意。我不是說過嗎?平常這些治風寒的法子沒有幫助的,你又何必多費這個心呢?」
他正在拭著地上的水跡,沒有說話,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流動著的清冷令我感到抱歉。
「三年前因為我的失誤,把你的情況弄得更差。這幾年來我一直想著法子。」他仍蹲在地上,一動不動,連目光也依舊凝視著擦地的布上。「我關心你,因為你是我同硯,知己,是和我一同習武的師弟,也是我妹妹的心上人。可是從我們認識到現在,我總覺得你有意無意的都在阻止我對你好。青羽,這到底是為甚麼?」他抬頭,疑惑的目光觸碰到我刻意的淡漠。
面對眼前這個年輕健壯肌膚黝黑而帶有陽光氣息的男子,這張熟悉得我醒著睡著都無法忘記的臉,本是屬於那個前生傷得我柔腸百折、不得不離開了家逃到日本留學的人的臉⋯⋯再定焦到眼前,兩張臉重疊在一起。然而這一張臉上卻流露著我不再記得的溫柔,不曾出現的殷切。我實在不知如何告訴他:「這是因為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中,十多年前,長著和你一樣的臉那人成了我那一生短短一世的遺憾和痛!那麼,斐大少爺,你說我該如何面對你?我一開始甚至有想過是否連那人也一同來了⋯⋯如果是,我們是否能重新開始?既然不是,又如何讓你來彌補不是你做成的傷害?還是打開心扉接受一個每每勾起我傷心過往的人?」
我當然是不可能這麼說的。卓承風與我的過往,是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本來就與他無干。
想著當年來到這世界時,以為人類真能穿越時空而萬分錯愕。因是潮流,我也曾看過許多「秦穿」、「清穿」等電影小說,每每意猶未盡,卻嘆息科學上無有能勝過光速的速度,虛構始終是不真實的。可想而之,當我在這彷古空間中轉醒,有多驚訝。那時我以為這孩童是因為中了毒,在氣要斷未斷之際就這麼巧我魂魄路過,便鵲巢鳩地進佔了一個八歲娃娃的身體。我清醒過來第一個問題是:「悦叔叔,小慕呢!你有找到小慕嗎?⋯⋯噢,慢著⋯⋯」
『這是甚麼朝代?』我把這句嚥了回去,我還未笨到這般嚷著自己是縷魂。當時我環顧四周,確定了自己身在異世。可是,沒有穿越過去是這般的吧?一醒來便知道面前的人是誰,又知道自己是誰,知道妹妹被歹人襲擊,記得自己為了保護妹妹而受傷⋯⋯⋯是穿越的話,記憶從哪來?想到那段日子因身受寒毒半睡半醒,悦叔叔一直照顧著我,帶著我從洛南邊境城鎮彥水奔走到納國,折騰了好些時候我才漸好轉⋯⋯某天精神好了,忍不住跳到河中洗澡,水中見到自己的倒影,駭然發現這張竟是在地球那顆藍星上的自己幼年時的容貌⋯⋯那時我便意識到這大概是一個平行時空。帶了廿多年的阿藍的記憶,來到了這個世界的「我」的身體裡,為這個他,其實也就是自己,走上復仇的路⋯⋯
思想出走之後歸位,眼前的他仍等著我的答案。其實我想的許多本來都是沒意義的,因為如今,我的身份是「伏茸榷」;從我認識韶衷開始,便是一個男孩。我和他,又有甚麼可能呢?不過這也不是打發他的法子,把事情挑得太明白了以後還怎麼繼續裝作若無其事?
「韶衷,我有告訴過你,我本名叫甚麼嗎?」
他挑眉,輕哼,然後一陣沉默。大概已猜到我又在找藉口⋯⋯但也許他確是想知道我的真實名字,便又按捺著等我說下去。
「我的父母親,希望我能辨善惡,能經過世事磨練後發酵成為有用又為人喜的人,能像白水之流清澈純淨,能如荒漠甘露沁人心脾。然而如今,我不可能為了那個他而活。從我改變身份那天起,乾爹替我起字為『榷』,意指『獨木之橋』。韶衷,我必需承擔責任,且任重道遠;然而這條路,我只可以一個人走,不能連累其他無辜的人,你明白嗎?」
我本名「酒泉」⋯⋯這名字實在古怪得很。在我的世界,酒泉是漢朝命名的一個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城市。憶及這名字,我都會幻想著霍去病與眾將士同飲的豪氣乾雲;但更多時候,我會將自己的名字聯想到典籍中記載的「酒池」,然後不免會加上「肉林」⋯⋯就覺得有點淫亂⋯⋯ 幸而自我來到,頂著那名字也就不過一個月。當然,這並不是我必需隱瞞的原因。「胡酒泉」這名字,大概在十年前已經在洛南境內成為了失踪人口,是早些年連晏氏朝延也都放棄了追查的人。更多人以為,他已經隨著飛狐鏢局上下一同喪命在那場大火之中了。這身份,這過去,無論我和韶衷如何親厚都是不可能說的秘密。
韶衷眼神閃著一絲失望和痛楚:「我不明白,但是這些年來,我哪一次真生你氣了?只不過⋯⋯有一事我確實在意。」他欲言又止,稍頓須臾:「青羽,到底『承風』是何許人,總教你心心念念不忘?」
「我⋯⋯」我心虛了,被他吼得一頓:「我不是說過了嗎?乾爹傳我的那套內功中有一心訣日『橫看成嶺側成峰』呀!」
「⋯⋯」他顯然不滿意這答案,噘嘴道:「你是說過幾次了,你覺得我該信嗎?都幾年了?你翻來覆去就修這一訣?」
我微生窘意,有些尷尬地胡扯:「溫故知新嘛。當然不只這一訣,但這訣禪味重!越琢磨領悟越多!我還經常唸著『綠水無弦萬古琴』那訣呢!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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