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用膳後,翔和墨痕陪伴著我從伏茸宅走到平寧公府。這段路以往經常走,路程並不遠,這天卻用了兩三倍時間才走完。但是如此緩步走路,用來鬆一鬆這幾天睡繃緊了的肌肉是最好的,如今除了感覺手心腳掌還是冰涼冰涼的以外,起碼不再只得痛覺,身體其他反應和知覺算是慢慢回復過來,力氣也在逐點恢復。
到了落英苑,雙鈴第一個見到我們,急急跑來。她兩姐妹一向對我畢恭畢敬,和墨痕倒是合得來,如今這輕快的步伐,當不是為我而奔的,我側身向墨痕道:「你便去陪她們玩會兒吧,之前阿剛不是嚷著要跟你學功夫嗎?反正今天我不會到處走動,你們只要不出公爵府,想做甚麼便去吧。」
翔掃開了擋道的一團雪塊,道:「前幾天吟心過於傷心,我已囑咐女先生這數日都不用過來,苑裡清靜,你今天便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小慕的屋子裡,濃濃的藥味不比我房中的少,輕煙彌漫的廳中,流塵在暖榻上看書,專注得直到我和翔走近她都沒察覺。我不覺笑問她:「看甚麼書竟看得如此入迷?」
流塵身體輕彈了一下,猛地抬頭:「公子!你⋯⋯好了嗎?如今覺得怎麼樣?」
瞥見她手中拿著的《傷寒論》,又見她眼神水汪汪的,我心裡滿滿地蕩漾著感動。輕輕把她鬢邊垂落的髮絲理好,邊順著她的頭髮邊道:「好了。就是因為好了,想起妳們兩人那天在我屋中哭的淒慘,便特意來給妳們看看,我如今好好的,別再傷心了,嗯?」
她撅起嘴,放下手中的書跪坐在暖榻上,先是捉緊我在她臉旁的手,又摸摸我的額頭,道:「公子的手這麼冷,額角卻是滾燙,還騙流塵⋯⋯要是吟心小姐知道你還特意過來,怕要再病上兩三分。」
我用另一只手輕掃她紅紅的鼻頭一下,淺笑:「流塵是越發膽子大了,從前見著我都手足無措,如今倒好,還敢捉著我亂摸了?」
小女孩到底開不得這樣的玩笑,她鬆了手跳下地來,怯怯道:「公子⋯⋯我⋯⋯」
我安慰道:「外頭天冷,手便冷了些,卻又因剛才走路時一直試著運氣看經絡是否暢通,故此身體熱的緊,額角才比較滾燙。小傻瓜,我真的好得很。倒是吟心,她生病了?」
「是的,前天突發的,凌小官人這兩天都來過,說只是氣急攻心,無甚大概。如今他正在調藥薰。」
凌逸銘剛好自房中退出來,見到我和翔便作揖行行禮:「四公子好,伏茸修撰好。」
我問:「吟心如何?」
「姑娘乃因心情大慟,胸中鬱結引發昏暈症狀,再調理兩三天便好。剛剛屋裡置好藥薰,姑娘已然睡下。」逸銘恭謹道。
果然與我有關⋯⋯我無奈嘆氣。
翔問道:「今上怎會無故知道吟心生病,還差了你出來?宮裡邊有甚麼吩咐嗎?」
逸銘支吾答:「四公子,小臣是偷偷來的,姑娘病倒之事,沒有呈報。」
「噢?瞞得過醫官院的醫監?」翔好奇問。
「我師傅是奉了今上口喻替伏茸修撰診治的,我們做隨侍小官的,多半會在醫官出診後拿到令牌,隨時待召覆診或照顧病人。醫監以為⋯⋯我是出來看伏茸修撰的⋯⋯」
「那你呢?又是因何得知吟心抱恙?」見他惴惴不安的模樣,我盡量把聲線放輕柔,怕他以為我是在質問他:「我不怪你,只是心有疑惑。既然你向來都是照看吟心的人,何以要撒這個謊?不怕被發現嗎?」
逸銘顯然還是害怕,兩隻提著藥箱的手不斷握緊⋯⋯
我軟聲道:「逸銘,我與無果女冠淵源頗深,敬明空如親兄,請你相信我。」
他偷偷瞄我一眼,看我神色如常,確定實無責怪之意,才吞吞吐吐道:「前兩天我跟著師傅到伏茸宅時,見到吟心姑娘臉上氣息蔫萎,似是哭過一場,想到她體質本就虛弱,便有些擔心⋯⋯前日師傅看完診,回覆今上說只能盡力而為,回醫官院後師傅怕伏茸宅召診,便給了我令牌。我便趁機出來看看吟心姑娘⋯⋯果不其然,她已然氣急攻心病倒了⋯⋯」
我微微點頭,卻不回話,只默然看著他讓他說下去。他唯有回答:「平常我來照看吟心姑娘,都是今上下明旨讓師傅來平寧公府,以替爵爺調養為由而來。一般調養,我們小官拿著令牌外出兩三趟,醫監便要把令牌收回。因此⋯⋯我無法不撒謊⋯⋯伏茸修撰⋯⋯莫怪⋯⋯」
「你從心裡關心我義妹,我怎好怪你?」只見他腳下一個踉蹌,大概是心裡實在怕我問罪,如今如釋重負,感激道:「多謝修撰。」
我想起了些甚麼,順道問他:「逸銘,流塵與吟心體質應該不同,這屋子中燃著這藥薰,對流塵可有壞處?」
「回修撰話,此藥性溫和,疏瘀化滯,舒心脈,通氣血。流塵姑娘這兩天臉色蒼白,額中微現瘀青之氣,用此藥香有益無害。」
「嗯,」我轉頭看流塵額間,沒留意出那股「瘀青之氣」,但想來她也是因為我而這幾天不得安寢,皺著的眉頭便鬆不開來⋯⋯只道:「逸銘,你費心了。」
此話一出,也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只覺逸銘和流塵都一陣哆嗦。
忽然,見逸銘一副欲言又止貌,我便問:「怎麼了?還有其他事情?」
逸銘搔搔頭道:「也不知算不算得上甚麼事情⋯⋯」
我給自己砌著茶,細細品嚐著熙叔叔特賜的舞蔘花:「但說無妨。」
「只是因為師傅特別交待過,我對伏茸修撰的事便多留了幾分心。」他一邊細想,一邊說:「昨天午後,太子殿下去過醫官院,剛好師傅不在,醫監便帶著我去回話。太子殿下問及修撰的情況,還特地問醫監查看了師傅開的藥方。我職階低,那場合便不好久留,細思師傅開的都不過是些抑邪寒之藥為主,並無不妥之處,亦不明白太子用意為何,當時便退下了。」
手一抖,濺了些茶水到袍子上,我隨手擱下茶杯急問:「吟心的事,太子可知?」
逸銘鄭重道:「吟心姑娘的事,今上下的是密旨,師傅和我在宮裡都只說是替平寧公調養。內裡的利害、隱藏的動機,我們作為臣子自然不敢置喙,卻也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透露的。但是修撰的寒疾,今上並沒說要瞞著,況且太子殿下要來醫官院我們也無權阻止。」
「我明白。」我努力保持平靜:「我沒別的意思,你原也不必牽涉其中。別多想了,謝謝你告知於我。」
逸銘離開後,我和翔四目交接,都是一臉的惶恐不安。我把流塵拉到身邊,嚴肅道:「流塵,我待妳如親妹,且妳既心甘情願做我妹妹的死侍,有些事情,怕也不能瞞妳了。我和前嵇輋王的遺孤該是身中同一種毒,下手的估計是同一人,或者說是一幫同一主子的人。太子殿下此番調查,倘若真的已經發現我中了毒,他即便不知我真正是誰,大概也會更肯定我是前嵇輋王的兒子,那麼我們接著便可能會遇上危險。要殺我的人,極可能是當朝太子殿下。妳怕嗎?」
流塵緊握我冰冷的手,眸光閃動,定定地回視我,道:「流塵連命都是公子的。流塵不怕。」
翔半倚著窗旁小几,雖一臉惶然,仍凝神深思著:「當日你路過馨歌樓,受到馨歌樓中人恐嚇,我還曾想過是否因我一直過於懷疑太子,而低估了瑞貴上妃。如今好了,今上數月來一連串動作,真把太子給逼出來了。」
提起馨歌樓,我回想當時情形就越發肯定自己的推測:「翔,你且再想想,當天我經過馨歌樓要把吟心接走之時,儷娘既已懷疑我是姬王之子,而她們背後的勢力是瑞貴上妃,倘若瑞貴上妃便是要殺我之人,儷娘豈不是該知曉我的前路會遭遇危險?怎可能還想將她女兒托附於我?」
所以⋯⋯是太子殿下,那個看似孤高冷漠的太子殿下,害了我胡拙葛一家!他的動機,難道真是出於嫉妒?恨我母親奪走了烈帝的愛,致使他母后難產和妹妹夭折,至死都見不著烈帝最後一面?堂堂一國儲君,會如此小家子氣嗎?怕莫還是因爲母親乃姬弘帝之女的身分吧⋯⋯
我以身體尚未完全康復為由,推卻了除夕夜的宮宴。到得再踏入北斗宮時,已是永康四年孟春初八,新年伊始的第一次朝會。因是本朝改國號「穆」的第一年,殿上有大臣上奏曰「元宵夜宴何不辦的鋪張一些,顯示我穆國歌舞昇平,國泰民安」。剛好禮部呈奏,嵇輋王,即長仲王子齊烜向今上獻上神獸冰雕,已運至近畿河道上,畢日能進帝都。眾大臣以為是上佳機會與民同賀,今上便准奏,著禮部安排於十四日辦神獸冰雕巡遊,繞城後置於天璇廣場,晚間宴請帝都眾臣及家眷同慶,於天璇廣場共賞冰雕並安排冰舞演出。
我心中正自雀躍⋯⋯我最愛看花式滑冰了!正想得入神,忽聽太子陰陽怪氣地道:「伏茸卿,常聽說你有個玲瓏剔透的義妹養在平寧公府,當天何不邀她一同出席?」
我心中一凜,下意識瞟向熙叔叔,只聽他和悅笑道:「無妨,剛剛孤已准了司宗所奏,眾大臣可攜家省同樂。皞辰,聽太后說,令妹到星圖一月有餘了,孤還未見過呢,屆時也一拼帶來讓孤見見。」
「是,陛下。」韶衷老實認道。
見狀我亦唯有答應,心中思忖著,熙叔叔自己想見小慕時,都是讓我安排小慕到伏茸宅,自己連景爺也不帶,獨自偷偷摸摸私訪來看她的。且他至今還未認小慕,見她時都扮成是我相熟的同僚,亦不敢多見,每每總說著來日方長⋯⋯如此小心翼翼,又怎會無端應承我帶小慕出席?定是讓我帶流塵來當替身在眾人面前露臉⋯⋯此舉大約更是為了讓流塵引開躲在暗處的敵人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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