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來,搖曳的燭火如同螢光蟲般閃動,我艱難地喚了兩聲「奶娘?」、「有水嗎?」,不遠傳出了椅子翻倒的響聲。
「青羽,你可好?」
是韶衷嗎?
昏迷前的片段光速掠過⋯⋯不⋯⋯怎麼會是他呢?
翔迅速奔至床緣跪在我身旁,把水送到我嘴邊,我輕輕呷了一口,對他擠出一個笑容。乾澀的喉嚨濕潤了些許,感覺沒那麼難受了,卻仍是不受控地哆哆抖動。他雙手包裹著我的,一直呵氣:「怎麼還是這麼冷?」
還未來得及回話,但聽卧室的門被打開,又迅速被掩上。翔匆忙把我的手塞進被窩中,老老實實坐到床邊。遠表舅沉重的聲音隨著腳步聲緩緩而至:「醒了?看來邢醫官所開的藥薰方子不錯。」他把一碗濃稠的藥端來:「既有效,便起來把這碗藥喝了吧。」
翔扶著我起身,調好軟枕位置讓我半挨著床榻,我接過藥碗,眉頭也沒皺便把味似苦靈蔘蚣龍膽般的汁液倒下腸。
想想覺得不對,便問:「宮中的邢醫官來過?」
遠表舅微慍之聲中帶著無奈:「小榷你也是的,身上的奇毒發作了,也不告訴一聲。要不是父親從今上那裡得知你因病卧床而告了假,你還打算一直瞞著?能瞞多久?」
「對不起,我非刻意隱瞞,只是發作得太迅速⋯⋯」此話實是言不由衷⋯⋯本來,我的確不想讓太多人費心⋯⋯
翔懊惱地問:「你既能寫告條差人去稟報文淵殿告假,何以不能差人來平寧公府交待一下?」瞪了我一眼後續道:「吟心昨晨聽父親提起你病倒了,堅持要來看你。我若早知你病勢如此猛烈,就不該帶她來了!」
「昨天?」我微訝。從瞌眼到醒來,白天到深夜,我原以為只是半晝夜⋯⋯
遠表舅指著翔解釋說:「這小子昨日見到你被寒毒折磨的慘狀,跑到翰文閣找我,剛好太子殿下正在翰文閣,聽罷便回宮問得今上同意,請了邢醫官來看你。」
「太子殿下知道了我身中奇毒!?」我悚然一驚,越思越恐:「還⋯⋯還有,邢醫官他⋯⋯他沒發現我⋯⋯是⋯⋯」
翔急急道:「不知道,都不知道。我在翰文閣,怎敢胡言亂語?我只告訴了大哥,你病得全身抽蓄發抖、冷汗淋漓、神智不清,看看能否讓父親找個副醫官來看看,誰知今上聽罷直接把正醫官中醫術最高明的邢醫官派來了!邢醫官看診時我都在這裡觀察著,他只把了脈,沒碰其他地方。」
「沒施針⋯⋯?」我小心翼翼問,也實在難掩心底疑問⋯⋯「從前在凌波時,乾爹也曾請過一位山中隱世神醫來診過這毒。未發時,他說過這毒與心肺相連,若強行運功逼出體外,或刺破傷口以圖放毒,必會先把身上的血氣都釋盡才能解;到得毒發之時再請他來,也不求解毒了,只求緩一緩痛楚,他說唯一之法是施針引毒倒流然後鎖定回傷口上。可是,若遵此法,必需接通手三陰經,即是需要褪去衣衫,乾爹才不讓他治的。也是因為每每毒發我必全身抽蓄,手抖不停,才無法自行施針,只能生生受著。」
翔柔聲道:「既然引毒也不是解毒的法子,許是因爲邢醫官認為藥薰方法比較溫和一些,便不施針了吧?你看,這不是挺有用的嗎?現在身體的抽蓄不是緩和許多了嗎?」
「可能吧⋯⋯」我精神有些委靡,懶得作太多無謂的揣測。
遠表舅一臉若有所思,道:「我可聽父親說過,一般三品以下的官員,連副醫官都未必請得動呢!今上實在是對你偏愛了些。」
「嗯⋯⋯」快撐不住上身的重量,我身體一縮便鑽回被窩中,虛弱地道:「一般發作會橫跨整個彌天期,也不知這藥和這薰香能壓住多久⋯⋯翔⋯⋯」
他正整弄我床頭堆成一團的被褥和軟枕,聞聲應道:「我在呢。」
「能否請你去一趟北嘉坊找明空,問問他的母親可否認得此毒?」我思量片刻,道:「就說,是一種與心肺相連的毒⋯⋯告訴他,大概是與吟心所中之毒混在一起的話能致命的毒⋯⋯」
他微征,也不問我原由,便堅定回應:「好,我天亮便出發。」
「還有,別⋯⋯別再讓小慕來了⋯⋯還有⋯⋯」我眼皮漸重,話聲漸竭:「遠表舅,替我隨便尋個由頭,別讓素行來,我⋯⋯」
「你安心睡吧,昨天已經告訴他了,說的是邢醫官不讓人帶進寒邪之風,忌探訪。」遠表舅的聲音在遠方飄蕩著:「只是,那須玄海呢?他就住旁邊,你可有法子不露出破綻?」
「不會⋯⋯」嘴唇先於意識輕微跳動,我低喃:「我的事,不瞞他⋯⋯」然後,我再次失去了意識。
次晨醒來,感覺精神還不錯,便欲下地走走。披上厚厚的毛氈似的外袍,一開房門便見夕顏坐在廳堂中打盹,她聽到門聲,匆匆起身跑到門外不顧儀態地嚷:「朝顏,快!快!公子醒了,快把藥端來!」
我蹙眉輕笑。朝顏夕顏兩個丫頭,性格和名字像是恰恰倒轉了的,朝顏少言乖巧,像一朵乾淨柔和的花;夕顏活潑機靈,像一朵鮮亮燦爛的花。
我取笑道:「夕顏呀,我若是在年市上投了個拍賣的攤當,妳可得替我唱價。」
夕顏回頭問:「公子?你要賣掉宅裡的東西嗎?為甚麼?」她人不笨,想了想便懂了,羞窘道:「夕顏失儀,公子莫怪!」
她走過來把暖婆子塞到我手中,扶著我緩步走至室外檐廊上。眼見整個庭園鋪上了皚皚白雪,朝陽映雪,發出點點金燦燦如星的光芒;幾枚靛綰花抵抗不住風的誘惑,脫離枝椏,迴旋舞動輕落在綿綿白雪上,如幾滴晶瑩淚滴蕩漾飄浮在銀白星河的柔和粼光之中。我雀躍低呼一聲,深吸一口氣,便想踏下台階。
「公子,別去,小心凍著了。」夕顏手上使勁,不願我步下。
雖然凌波偶爾也會下雪,卻是那種灰濛濛、半雨不雪那種,下地即溶,常有化開了一半又不願溶下去的時候,便成了「左右不是水」的冰水,走路時總是噠噠作響,毫不詩情畫意;有時到了半夜水又結成冰,害人在上面走路像滑冰一般,時生意外。多年未看見如此似鵝毛綿軟的雪,我興奮之餘,玩心已起不欲卻步,便道:「無妨,我只踏雪走數步,印上幾個腳印,很快的。」
終究是不自量力了點⋯⋯清新寒氣沁人心脾,但確是沁得太徹底,一講話,喉間一喘便咳嗽起來。
「夕顏,把公子帶回去!醫官吩附過的,公子不能見風!」墨痕從雲井居東側的拱門穿出,該是剛自廬山中練劍回來,見狀急急跑過來,把我拽進屋子裡。
我知道墨痕的脾性,先發制人:「別怪夕顏,是我躺累了,想走走。」
朝顏這時捧著冒煙的藥進屋來,道:「公子,剛剛熬好的,你趕快喝。」
環視這三個與我年紀沒差多少的少年男女,我促狹一笑,嘆道:「你們心裡該高興了吧?我好不容易病一趟,你們便可以限制我的自由了!」
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再看朝顏惶惶的神色,和墨痕嚴肅的神情,我忍俊不禁。倒是夕顏先看出端倪,噗哧一笑:「公子你就愛戲弄人,你看你把朝顏嚇得!」
我把藥碗放回朝顏捧著的托盤上,笑道:「無事多嚇嚇,膽子才會大呢,你看看夕顏就知道了。」
夕顏吐吐舌頭朗然道:「公子心善,向來待我們極寬仁,我才有恃無恐的。公子心裡知道我們都是為你好,怎會真的責怪?」
墨痕流露出抱歉的眼神道:「公子,來日方長呢,你還是聽醫官的話,回房裡歇吧?徹公子今天不當值,他剛才出去買餃子了,回頭我們一起吃。」
「好好好!都聽你們的,我就再躺兩三天,到時若是沒雪了,無論用甚麼方法,你們給我造一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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