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兢館裡候著傳召,想到為了胡酒泉一家的命案,一顆心懸著十一載,如今謎底終要被揭開,我心裡自是戰戰兢兢,坐立難安。
午時過半,第一個步入戰兢館的,竟是淳于素行。
「我聽瓊瑤說了,今天在長安殿公審。今晨亦聽到遠說起此事,我估摸著和你的事情有關,放心不下。」他似乎有點焦躁不安。
「大哥?他和你說甚麼了?」
他瞅了我一眼,狐疑道:「沒說甚麼,今上最近把宮中的人撤了一批,我本就覺著暗藏洶湧。遠說,翔發現今上把你的乾爹和奶娘請到帝都來了。」
我心中一凜,算起日子,他們該在元宵節後便上路了吧?熙叔叔竟連我也瞞著?我急問:「他們在哪?」
「不知道呢,始終是玄武衛親自護送。翔的功夫你也知道的,才初有小成,實在無法太明目張膽地跟著。」
我「嗯」了聲,想著請得來,肯定是能見上的,我該先好好調整好心情,面對等會未知的審詢。
徐寧親自來戰兢館引我到長安殿,想來該到場的人都到齊了。我準備與素行告辭,他眼中閃過一絲堅定,竟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呀?」了聲,詢問的視線射向徐寧,卻見素行已經大踏步出了戰競館,徐寧和我只好匆匆跟上。我急問:「該無礙吧?」暗想,若不允他旁聽,熙叔叔自會轟他出去,不至於怎樣的。
徐寧不緊不慢道:「今天的審詢不瞞淳于府,淳于司憲也在殿中旁聽。只是今上會如何看小淳于大人闖殿,小臣實在不知。」
進殿時,還未看清有何人在殿中,只聽鄯譽歌正稟報:「此乃白虎衛中搜出之暗器,其中一種與陛下交與臣調查的果然一樣;另外一種,與景爺吩附詳查的也是大致相同,但白虎衛身上所帶的並沒有沾毒粉。」
我正疑惑那是甚麼暗器,抬目看見熙叔叔手中檢驗著的,和元宵節晚上我們在宮外遇襲時的飛刺形貌大小相同。那天我撿到的銀刺後來已轉交給明空,大概是明空透露了銀刺有毒之事。
熙叔叔見素行和我進殿行禮,皺了皺眉:「淳于卿?你來幹嗎?」
素行叩首回道:「回陛下,臣⋯⋯臣來陪他。」
沒想到他居然也不想個由頭便照直回答,我頓時愣了一下。熙叔叔瞥我一眼,也是微眐。眼角瞟見一旁的淳于司憲神色含怒,強自抑壓著,正準備下跪;熙叔叔伸手示意不必,隨意道:「來了便來了,旁邊站去。鄯卿,你也先退一旁。榷,起身回話。」
我這才仔細掃過殿內眾人,殿中心跪著的是二皇子煜殿下,肅立在兩側旁聽的除了淳于司憲,還有舅公、太子殿下、弼王、刑部司寇和姜太傅。我端莊立於煜殿下斜後方,聽熙叔叔清峻的聲音問:「齊煜,宮中侍衛身上藏有暗器,此事你知道多久了?」
煜殿下沉默不語。熙叔叔加重語氣逼問:「你是鐵了心要隱瞞嗎?你可知此獨門暗器,多年前曾謀害太子不遂,殺害前嵇輋王滿門的亦是它!背後是誰安排的,其心招然若揭!你覺得瞞著,孤便查不出來嗎?」
煜殿下的身體晃了晃,手撐著地淒然道:「皇叔,侄臣⋯⋯事先並不知情!侄臣只知母妃用了些手段,除去一些背地裡反對、甚至是言論評擊我的人,卻實在不知她用來害過我兄長!」
熙叔叔指著站在旁邊的太子,語氣冰冷問:「你可要齊燁來對質?」
「⋯⋯」煜殿下無言,只把額頭貼到地上。
熙叔叔話鋒一轉:「榷,把你的傷口給他看看。」
「他⋯⋯伏茸修撰?難道竟是嵇輋王遺孤!?」煜殿下驚訝地彈起上半身,側身緊盯著我:「可我母妃卻一直叫我留神鄯譽歌!」
「那是孤製造的假像。鄯卿與吾兒素來交好,孤只讓鄯卿不否認,難道這一點事情還辦不到?」這似乎是我第一次聽熙叔叔提起他的兒子。想到他為了避嫌而把年幼的兒子送走,覺得他本人明明不想爭卻坐上那個位置,也委實悲哀無奈。
我把右手的衣袖直捲到臂上,露出手肘上漆黑的三枚花狀印記。煜殿下一動不動地注視我,一臉不可置信。
殿外的宦侍此時傳來通報:「陛下,索諫議到了。」
「傳!」
索祀棋才剛進殿,還未行禮,熙叔叔己急急說:「免了免了!是到了嗎?」
索祀棋恭敬回道:「已經來了,馬上就到,臣先來回話。」他又向我點了點頭。
「索卿,眼前這人,可是你的孩兒?」熙叔叔不知甚麼葫蘆賣甚麼藥:「這些年你隱姓埋名,不就是為了不論死活,都要找到孩子,和滅你滿門之人?」
索祀棋躬身道:「陛下⋯⋯臣的孩兒離開臣的時候,才滿週歲,如今怎生認得?」
熙叔叔是早就和索祀棋合謀好要演這場戲的吧?他倒是冷靜,兩位皇子和殿旁的大臣們卻把驚疑不定的目光從我身上一下子全轉移到索諫議身上。
殿上片刻的寂靜顯得格外漫長,第一道破冰的,是素行抖動的聲線:「索大人,你竟⋯⋯你⋯⋯便是我的姨父嗎?以前姨母和表妹來帝都探望母親之時,曾帶過你的畫像來⋯⋯怎麼和索大人同朝許久,我都沒發現⋯⋯」
「你姨父歷了大變,惆悴了許多,身形自然比不得從前。等那須卿把人帶來後再詳細交待吧。」熙叔叔已經兩度提起正在等候甚麼人,到底是甚麼人如此重要?
刑部司寇該是聽離奇故事最多的人,甚麼都見怪不怪,最快冷靜下來,問道:「所以,伏茸修撰,你到底是不是前嵇輋王,即是眼前的索諫議的兒子?你可還記得自己何時中伏,又為何人所害?」
我偏頭困惑地瞧著熙叔叔,實在猜不透他想我怎樣唱這齣戲。但見他淺淺一笑,又頷首慰勉,似乎是想讓我在這裡坦白身世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躬身道:「回陛下,臣的確不是前嵇輋王的公子。」
這下,眾人更是大惑不解,太子衝口而出問:「那你的疤痕從何而來?」
我重新跪倒在殿上對著熙叔叔深深叩首,縱然惴慄不安卻感到心底一絲興奮:「臣⋯⋯」
隱瞞了十一載,終於能堂堂正正地宣告了!「臣⋯⋯」
素行忽然從旁衝出來跪在我身旁,鏗鏘打斷了我將出口的話:「陛下!請陛下饒恕,臣也犯了欺君之罪,臣早已知曉小榷乃是洛南尹參將之後。」
我呆呆看著他⋯⋯他這是要與我一同承擔?心中一絲內疚感湧現,我抓著他的衣袖搖了搖:「素行,對不起,但你先讓我說完⋯⋯」
索祀棋也插嘴道:「小淳于大人,這中間是否有何誤會?這孩子他⋯⋯」
淳于司憲皺眉說:「羿遙,陛下面前你休得胡說。尹府只有二位嫡子,當年你和兩位公子還十分要好,怎麼可能會是他?」
素行堅定地回說:「兒的確查過了,尹參將共二子三女,兩子雖亡,卻從未有確切消息報告三女亡故的消息啊!」
實在沒想過他竟這般嚷出來,我垂下頭,不敢看周遭眾人的反應,但那一下一下的抽氣聲盡傳入耳中。
太子的聲線似是恍然大悟似的:「難怪啊⋯⋯」又嘆了口氣。
我暗嗤:難怪甚麼?難怪我不習慣看你和馮侍郎卿卿我我嗎?還是難怪我不過電?
索祀棋也嘆了口氣:「女的?」語氣中不無可惜。
我見眾人都僵著不動,抬頭見熙叔叔一副好笑的顏色,不禁窘迫,拉扯素行的衣袖:「素行,你冷靜一點,先聽我說。」
「不行!」他擋在我身前朗聲道:「陛下若要責罰,請連同臣一併責罰。臣確實很早就知道他是女的,從他未曾應考會試我便知悉,只是捨不得拆穿他才一直替他瞞著。」
「是這樣嗎?伏茸卿啊,」熙叔叔語氣曖昧,眼中帶有讚許之色:「確實,有勇有謀,才藝雙全,為了自己的事情勇往直前,不願意假手旁人,實為有擔當;身中奇毒,仍堅持發奮自強,可見其心志堅定。孤的文龍令卿當真不錯啊。」
這番話被他陰陽怪氣地說出來,在我聽來自然是知道他正調侃素行對我生出了感情,可是在旁人聽來,卻是十足的闇昧不清⋯⋯「青羽啊,你怎麼讓人發現的呢?孤還有事情要你幫忙處理啊⋯⋯如今怎生是好?再藏不住了。」
「陛下⋯⋯知道?」素行一臉不可思議。
熙叔叔只意味不明地微笑著,把我羞得臉無處擱,便索性埋在地上,央道:「陛下⋯⋯對不起,臣有罪⋯⋯」
「許你將功補過,孤可捨不得罰你。」他慈愛地呵呵笑了兩聲。
司寇大概也覺得匪疑所思,訕訕道:「陛下,這⋯⋯這可是太⋯⋯」該是想說「太離譜」又不敢直斥其非吧?
素行忽然整理了一下衣擺,跪正了身板,我正感覺他有些古怪,他瞟了我一眼,不管我是甚麼表情,俯身順勢便向熙叔叔表白:「陛下,臣請奏,求陛下把伏茸榷賜婚於我。」
嘩!甚麼跟甚麼嘛!我勃然慍怒,大喝一聲:「不行!」
素行焦急道:「小榷!我以為你對我也有情意,趁此時機⋯⋯」
我憤然道:「不行!我不是古董玉石字畫那些玩意兒,甚麼賜你不賜你的!我還有我想要做的事情呢!」
「莫不是你在宮中待久了,心頭也高起來,果真想被藏宮裡去嗎?」素行似乎也有點口不擇言了?他可知他在說甚麼?
我氣得不輕,不自覺把他一推,整個人站了起來。
御臺下兩把嚴厲的聲線同時響起。淳于司憲凜然叱喝:「羿遙!放肆!」
舅父也威厲斥罵:「青羽!跪下!」
我連忙重新跪下,卻跪得離素行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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