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成定局,我還在那漣漪中晃著,直到殿上眾人都散了才醒覺。環顧大殿,竟只剩下熙叔叔、景爺、徐寧、太子和我。熙叔叔從御台上拾級而下來到我近前,暖暖一笑,語氣中略帶請求的意味:「青羽,真相大白,我知道你不欲在朝堂上久留。可是麟戈泰族那邊兩度詢問懿和公主的婚期⋯⋯你能夠替我把女兒送去夷陸嗎?你心細,有你在,我會安心一些。」
「懿和公主⋯⋯不是還沒及笄嗎?」我疑惑地探問:「怎麼⋯⋯這麼快?」
「近日夷陸似是發生了些騷亂,麟戈泰族的亞爾斯蘭王急於鞏固兒子的民望,為他們自己一脈造勢,便提出了這要求。兩邦立約議和已十餘載,懿和的婚約未及半歲便定下,如今,她明年都要及笄了。對方要求先送她過去,等到一切儀典安排妥當才出發,抵達宇都時該已是冬天,待明年再行大婚禮,也不至於太過倉促。」熙叔叔的聲音聽著滄桑,不知是因妥協而惆悵,還是終究捨不得女兒。
懿和公主是熙帝長女,有別於其他公主,取的名字本身是一個封號。當年與夷陸一戰,曲將軍帶著以熙王為首的援兵趕至,與麟戈泰族大軍交鋒之際,親征的亞爾斯蘭王收到宇都傳來急報,說他的右妃郁魯斯氏慫恿王儲造反,氣得亞爾斯蘭王在陣中昏倒。其時晏朝大軍雖不無勝算,但此戰已然元氣大挫,要重新整頓也非十天半月的事,便向亞爾斯蘭王提出議和。亞爾斯蘭王自知若然不允,也許夷陸大軍三五年後便能攻佔臧疆,但對方此刻援兵已至,無論日後如何,自己必先陣前殉命。想到長子在右妃的操控下,麟戈泰族怕是要衰落,巒陽夷陸恐怕要成了郁魯斯一族的天下,他便同意議和,並提出若此番能平定族內亂局,願下任王儲能與晏朝公主聯姻。其時烈帝只得一女,卻是永道氏的血脈,不欲將她嫁到東陸,便下旨封熙王才幾個月大的長女為公主,定下與麟戈泰王儲的婚約。小女嬰當時連父親的面都未見過,姜氏王妃也未曾替女兒起名,烈帝陣前賜名「懿和」,後來也沒人追問,到底這是封號呢,還是公主的名字?
太子見我若有所思一直沉默,補充道:「此行有本宮同去,不會要你擔甚麼風險的,你只需照顧好懿和。」
我急急回應:「太子殿下誤會了,臣擔心的不是這個。」我瞄了眼近前的熙叔叔。
熙叔叔明白我的顧慮,礙著太子的面只好隱晦道:「孤虧欠女兒良多,你若應允送懿和東去,孤自當照看你的妹妹。」
確實,小慕是他女兒,他豈會置之不管?我頷首答應:「那⋯⋯都聽陛下安排。」
「齊燁,你先下去吧,與禮部司宗先商議個日程安排,我們好回覆亞爾斯蘭王。其他細節上的事宜再從長計議。」
「是的皇叔,那姪臣先告退。」
熙叔叔遣走了太子,果然是有話跟我私下說。經過了適才殿前審訊,他眼角流露著些許感慨,靜靜與我說:「青羽,今夕酉初二刻,你俏俏來廣陽宮一趟吧。有些事情我想你該親耳聽一聽。」
感受到此話背後意思的不尋常,我凝重回道:「是。」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可是⋯⋯我如何才能去廣陽宮而不被察覺?」
難道是讓我夜行嗎?被當成是刺客那怎麼辦?
「今夜我會撤掉長平殿的守衛,你下值時俏俏繞到長平殿副殿的更衣間,換上一套道然的衣服。副殿外廊盡處的階梯是直接通往我寢宮的飛閤道,你從上方來,旁人遠遠看見也只當你是道然。」
「若是碰到景爺,豈非可疑?」
熙叔叔嘴角微動,似是想笑卻萬分無奈,出口時竟語帶憐惜:「你一天到晚對旁人的每一句話都是這般警剔的嗎?竟然連我也信不過?」
「青羽不敢⋯⋯我那是條件反射,步步愼行,思慮總要周密一些。絕對不是因為不信任你⋯⋯」
熙叔叔嘆口氣續道:「行喇,我都明白。今夜道然亦會待在我寢宮中,你離宮以前他決不會離開廣陽宮。」
下值時按照熙叔叔所說,換上預先準備好的一身銀白絲織的窄袖勁裝,登上飛閤。難得立在高處,一時心情舒暢,從閤道上望不穿長平殿,看不到天璇廣場和朝鸞里,但仍是能見到天樞後的宮牆,我駐足半晌,遙遙望向遠方天涯盡處,火紅的赤陽緩緩沉落,雲彩染上緋色霞光,晃神之下竟似是在飛狐鏢局後坡上眺望著火光漫廷的大宅一般。我微微仰著頭,眨了眨眼睛把淚水強行倒灌回去,凝視漸化橙紫的天際暗暗禱告:「父親、母親、姑姑,熙叔叔已經找到害我們的人了。放心吧,我和小慕以後肯定會過得很好的。」
酉初一刻,比預期中早了一刻到達廣陽宮寢殿的閣樓外,依照熙叔叔的指示,我悄無聲息地溜進他為我預先留開著的門內,那是他寢殿上方一個小憩室,只簡單地置有一張羅漢床、一張小几和掛衣架,也許是專供皇帝在大典時小休之所。我本來很好奇紙窗後是否能窺見皇帝寢殿,卻聽見景道然的聲音隔窗傳來,想起他的武功在我之上,我馬上攝手攝腳挪至窗前蹲好,細聲寢殿中的對話。
「陛下,當真無法留她一命嗎?」景道然哀聲求道。
熙帝漠然道:「道然,怎麼連你也這般糊塗。當年太子身邊那孌寵兒之死,便是你親自查的案子。雖說除了令太子性情大變,總算是有驚無險,也為顧及皇家聲譽事情被壓了下去,可你答應過孤的,若她再犯,你決不姑息。她為齊煜鋪路都做了些甚麼,孤亦非全然不知,無傷大雅的事也便罷。但即便莫提蓄意謀害太子未遂之事,她謀害嵇輋王滿門、孝純郡主滿門、還有三王子炘,這三宗案子,每一宗都足以判她一死。」
景道然有些泄氣,仍在作最後的掙扎:「可是這些年來她不是收斂了嗎?有我在,我不會再讓她惹出大禍的。」
「是她收斂了,還是沒禍可惹?」熙帝的語氣堅決:「她現在只道你是和她是一黨的,支持她的兒子繼位。若然哪天她發現了你跟本不是存心扶持齊煜時,又將如何?況且,她害了郡主一家,在公在私孤都無法放過她。若水對孤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你也該清楚姬朝公主的存在對穩定百姓的意義。永道黛華居然敢不顧一切地殺了姬朝的公主,這不只是對孤,對皇兄、對晏朝,那都是不仁不義的舉動!」
「我自然明白⋯⋯」景道然頹然道:「只是陛下⋯⋯當年我離開耀爧庄後前來投靠晏烈帝,本就是為了她⋯⋯她若不在了,我便要離開了。」
「孤知道。」熙帝感傷回應:「你與孤一直非主僕關係,緣滅則散,孤已有覺悟。相交十餘載,今夜便與孤痛飲一番吧。年中太子將起行送懿和去巒陽夷陸,你若未有去處,何不一道前往?你亡姐不是有個女兒送到那邊了嗎?」
「是有這麼回事。可是都快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她還是個女娃兒,如今即使相見也不相識啊⋯⋯」景道然沉吟。
熙帝忽然問:「無果女冠認為耀爧庄掉失的藥書便在她手中,你怎麼看?」
「她如此推測也是合情合理。可是我姐當年是在坤禹堂的,掉失的《寶瓶錄》卻是艮寅堂之物,而且甥女當時才不過兩三歲,若身上藏有書卷定會為人察覺。」景道然思忖片刻,問:「陛下是在擔心青羽姑娘的寒毒嗎?」
「無果女冠和明空都在努力,既知毒是何物,想來要解毒也不過是歲月的問題。可是孤當然憂心。」熙帝憂心忡忡續道:「事已至此,孤也不再瞞你了。青羽帶進宮來的義妹是假的,她真正藏著的人是孤和若水的女兒,當年她的眼睛中了永道黛華屬下撒出的白色粉末,如今雙目失明。孤記得元宵宮宴後你曾說過那粉末單獨使用時是麻醉劑,可落到眼中卻把她弄瞎了,也不知如何解,是否能解。」
「陛下想讓我去宇都尋找藥書?」
「你別多心,孤並非在哄你幫助孤。青羽此行和齊燁同去,如果藥書真落在亞爾斯蘭王的宮中,孤相信青羽定能打探到解毒之法。」
「陛下便是不哄我逼我,可是我願意為陛下去一趟。說到底,青羽姑娘和陛下的女兒是因為黛華才受苦的,我自當是替她贖罪。」
「道然,你這是何苦?這些年來,她一直把你當成是棋子⋯⋯」
「我年幼時,姐姐便自盡身亡,我無依無靠,在耀爧庄一直只有黛華對我多加照拂,也是得了她的舉薦,庄主才允許我到乾罡堂習武。無論她犯下多大的錯,我待她之情都不會變的。」
「你是沒變,可她呢?自從嫁給皇兄以後,她可有正眼瞧過你?道然,大家都是人,各自有自己的經歷,都是會隨年月而改變的,你⋯⋯」
「陛下別說了。」景道然打斷了熙帝的話:「黛華的心豈有變過?她心中一直是你而非烈帝,可是陛下又何曾正眼瞧過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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