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開席前,眾人移步到長平正殿,其時我正和韶衷聊及他的軍事策略老師:「起初我還在替你擔心呢!怕你雖在戰鬥試中完勝,卻未必奪得武龍令!看來我是白擔這心了?從前我們上學在一起,練武在一起,我卻對軍政方面毫無興趣,竟到你高中之日仍未問過,韶衷你的兵法軍政到底師從何人?」
「皆是師傅所授。」他笑悠悠道,也似是在等待著欣賞我乍聞答案的失態。
「我不信!怎麼可能!怎麼乾爹教你不教我!?」
「哈哈!教你,你願意學嗎?你再仔細想想,師傅他沒嘗試過教你?」
「好像確是試過,我聽著聽著總是走神⋯⋯」先別說我本無興趣,我那時定是以為乾爹一個江湖俠士,武藝好是極好,可他哪能真懂行軍打仗的策略兵法?我一直以為韶衷是另外找的兵法老師⋯⋯沒想到⋯⋯「你甚麼時候學的?怎地我不知道?」
韶衷哭笑不得:「小榷⋯⋯你平常又要抄經,又幫著師傅和奶娘種地,又要研究你那些古怪工具,哪能知我平常在你家中都在幹甚麼?你不過是先入為主,認定我來時定是在練武,對不對?」
確是如此⋯⋯我只好憨笑略過。
此時,曲司馬前來,我本以為他欲結識韶衷,沒想到一番寒暄過後,他的目標竟是我:「文龍令卿,你年紀輕輕,文武雙全,似卿這等才學之士能入仕果真是我朝之福。對了,午後議官位時,陛下對你的職位一直沒拿定主義。卿可曾想好了,要求個文職還是武職?雖說既奪文龍令若不當文官很可惜,可是我朝中愛惜武才,卿若嫌武進士所封的品位不高,曲某定當替你爭取一下。」
「曲司馬,你言重了!都是在朝為官,且我等不過一介新人,下官豈會嫌棄所封品位?多謝司馬費心!可是下官已和今上說了,願編修經籍,不領武職。」
「甚麼?」他竟似是由衷的失望:「聽聞殿試中你所出的計策,令幾部之首都要留你說話,今上竟只配個編修給你?」
我誠懇道:「今上說了,計策聽來雖有理,下官卻是新官,未有經驗,無法一下子便把我提到要職去。」
「你甘心?」
我唯唯應道:「都是為百姓效力、為今上分憂,下官以為無妨。命途皆是經過磨練才能平順的,那我便先磨磨,沒甚麼甘不甘心之說。」
「難得卿如此謙和,」曲司馬捋鬍猶豫片刻,忽道:「伏茸卿,你尚年輕,還沒婚配吧?」
「吓!」因話題切換得出奇不意,韶衷和我異口同聲地訝然開口,韶衷甚至微不可察地俯前了幾分。
曲司馬彷似未察覺我們的異樣,又或者說,他這種自恃高位的人根本不把我們的反應放在心上,只自顧自演譯他欲說的話:「小女令涵向來無心於朝政,卻於武試時堅持出席。我幾次詢問過夫人,夫人猜想令涵對你青睞有加。聞說她曾在大街上碰到過你,對你甚為敬重,不知卿可還記得。」
那次碰面弄的我狼狽不堪,肩上還留下一條長鞭擦過的疤痕⋯⋯是多麼不愉快的經歷!我至今都不想記起,他卻竟說曲二小姐對我甚為敬重?忽地憶起,翔似乎真曾以此事取笑於我⋯⋯
我為之語塞一時未及應對,斜眼看見韶衷一臉不快。此時,熙叔叔爽朗的笑聲在我身後響起,打斷了我們尷尬的氣氛:「兆錦啊,你便死心吧!孤見這小子文武雙全,前途不可估量,原本也打著算盤想召他作二公主的駙馬。他呢,連孤都拒絕了!他可是有指腹為婚的妻子的人啊!」
「陛下!」我驚喊。
「孤也沒怪你,你慌甚麼?」他竟不顧旁人如何看待,一手搭在我肩上。
我迴轉過身來俯身一躬:「陛下折煞臣也。」
「你呀,還未正式及冠已如此囑目,天姿聰慧,顯見乃受妙見眷顧之人,孤如何折煞得了你?」
心彷似被細針紮了一下,一絲刺痛一閃而過,沒來得及流進眼角,異樣便被壓下去⋯⋯家門遭難,苦渡十年,妙見的眷顧何在?然而⋯⋯初次投考科舉便高中榜首,一朝得見天顏,竟能就此卸下擔子,難道不是神明庇佑?其中總總交錯,再深究命數而自怨自艾也無補於是。
順著熙叔叔的相扶之勢而起,先是瞥見韶衷一臉不可置信和震驚的目光。可是此刻實在不便解釋甚麼,只能迎著他的視線,懇求他信任和體諒;一向衝動而老實的他卻明顯會錯了意,忿忿然移開了眼睛。
適時,殿內一下宏厚渾圓的銅磬聲響起,曲司馬正好解了我此刻的窘態:「陛下,開席了,請上座;斐卿,五獸令卿的位席在御席旁,卿也請上座;伏茸卿,你的位席安排在下方,請吧!」
五獸令外的進士們的位席沒有被刻意安排,兩三人隨意一席。本來我正步向旭,卻被玄海從後叫住了:「別捨近求遠了,小呆瓜,你還是和我一桌吧。」
確是遙遙見到旭已被兩三人圍著,我便無所謂地應了邀。
「太子到!」殿外侍衛報。
態度和氣場皆冷峻的太子進殿,所過之處皆留下一抹清寒:「姪臣參見陛下!」
「齊燁,坐吧,坐孤旁邊來。這次舉辦武試,你最勞苦功高!」
「姪臣不敢居功。」面對今上,太子仍是寒著那張俊臉,他是對任何人都吝嗇笑容的嗎?
太子在今上右下首入席後,眾人方始坐下。姚亦敏兀自站著不動,冰雕似的目視御席方向,他身旁的旭伸手輕拉他的衣袖,他滿臉通紅,急急入座。
席間,我和玄海閒聊著封官之事,我按捺不住好奇問他:「欵,你是因為不願意封作京官,才刻意收斂真實能力的吧?」
「你認為如此?」他似笑非笑。
「否則我實在想不出緣由。你既不願考得好,何以要蹚這趟渾水,我終是想不明白。」
「日後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誰希罕!」我嘴硬道。
「要不然,你真想知道的話⋯⋯可以隨時觸摸我的呀!那痛感雖然透心而過,卻也不是太難忍對不對?只是,你若想如此探知,少不免也讓我探知更多你的事情。」他說話總是如此陰陽怪氣,教人生氣。
只聽他繼續神秘兮兮道:「對了,適才你離開偏殿後,今上交待了我去辦一些很奇怪的事。他讓我與你商議一下洛南尹府的事,說要我製造些蛛絲馬跡去引些甚麼人去查;又說若有人調查姬氏遺孤,便把人引到鄯譽歌那邊去。你能否告訴我,這是在幹嗎?」
不知為何,面對他的態度我總是不受控的一副倔脾氣:「你不是都感應到的嗎?」
他興致又生,晲視我問:「你呢?到底如何製造那被貫穿身體的刺痛感,為何感應到我?」
「我說了,我以為那是你搞的鬼。」
「我也說過,我沒學過幻術。」
一來一回的拌著嘴,我心生一種怪異感⋯⋯也不知如何,明明總忍不住覺得他可惡,心裡卻竟然認定此人可靠?
一陣靜謐過後,他再開口之時,聲音低柔而澄澈,似金石彈於明玉上般清泠:「對了,上次你提及過的『大和』,是甚麼地方?你⋯⋯曾到過嗎?」
「我⋯⋯」敵不過他哀愁的目光,我便也溫言道:「算是到過吧,可我去那裡的時候,那地已經不叫『大和』(YAMATO),叫『日本』(NIHON)。」
日本是中國唐朝時候正式用的名字,但我不確定他是哪代的人,便側頭查看他的神色。果然,他對「日本」這名字有反應。
「難道,你竟是日本人?是哪時代的人呢?」
「我不知道。」他黯然道。
我問了他好些問題,歷史的,地方的,他通通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不但弄得我一頭霧水,連他也是一副落寞神態。
「這些問題,倘若日後有機會,你問問我『阿泥』吧?他也許知道得更多。」
「阿泥?」我一頓:「你有個哥哥?」
「嗯,」他神情柔軟:「不只一個哥哥,但只有一個是我『阿泥』。」
後半夜,我們靜靜欣賞長歌漫舞,也約略概述了洛南的情況,卻沒再提及他故鄉的事情。也許我繼續問下去的話,他未必不願意再透露一些⋯⋯但是,憶及幻象中那美麗的女子的身影,看著眼前這張清華的臉上流露著的憂鬱,我竟有些不忍。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FdLEHolmc
散席時,韶衷和我並肩策騎了一段路,他心中的難過寫於臉上。
「小榷,我實在是越來越不懂你了。你彷彿變了另一個人似的。自進星圖以來,先是與平寧公府,淳于府莫名親近,如今甚至和那須玄海都眉來眼去笑得曖昧⋯⋯從前我總是讓你相信我,你卻總是諸多推搪,每每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讓我知難而退。可你如今呢?生活中可還有我的位置?可曾幾何時想過我的感受?」
他聲音微寒,滿帶失落。我望著他不再願意回首與我相視的背景,心裡也不好受,無言凝噎。
對啊⋯⋯對翔,我還能說是親情;但為甚麼我這般容易便對認識不久的玄海倘開心扉?是因為他流露的孤單感?因為從幻象中我認定了他是地球人,是日本人,而心生熟悉感?既然他似是能行幻術之人,為何我竟一點也不戒備呢?不害怕他嗎?
韶衷和我已拉開了一匹馬的距離,他的聲音低沉,傳來之時如是湖底散開的頻率,晦暗而恍惚:「離開凌波時,襄兒不肯說你倆發生了甚麼事,她只反覆申說她無法因這事而惱恨,卻不願意見你;我本認定是你辜負了她,卻想等你親口解釋。我們重逢時,你哭著說吟心是你的妹妹,那時我相信了你。可是今夜,今上隨口一言就說明你從小已訂了個女孩兒,找著了便要結親的?小榷,我相信今上不會拿這事開玩笑吧?我實在不知⋯⋯到底⋯⋯一直以來,你信過我嗎?」
長街靜悄悄,只聞馬蹄響;信毀於一夕,浮生總無常;寒心空落落,誰伴酌羽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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