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豈只是那須徹不明白我倆之間不言而喻的信賴?我不也一直是理所當然地對他毫不防避?因烈帝入陵而錯過了季夏的修練,待到季秋皓月夜,我連考慮也沒考慮過,反正就沒打算隱瞞,預先囑咐了徹別讓外人來打擾,便在後苑「廬山中」設陣修練。半年來,我和他之間漸漸建立起無間的默契,好幾次,連素行都質問我,到底與徹之間是甚麼樣的感情?
我細細思忖,回答他:「非親故,卻猶似兄弟的親情,比尋常朋友更可靠的友情。」
素行深邃的目光閃過一抹水晶映日般的光華,問:「確實是親情和友情,並無其他?那⋯⋯我呢?數月前你便改口喊那廝為『徹』,可是到現在,仍不肯叫我一聲『羿遙』嗎?」
我心怦然亂動,羞澀得說話都緊張起來,囁喘道:「可是·⋯⋯你⋯⋯不也是一直喊我⋯⋯小榷嗎?」
他粲然一笑,順勢捉著我一只手:「聽遠說,你生晨將至。我查過了,初七那天剛好你我都休沐,我陪你四處逛逛可好?」他呢喃:「青羽?」
「這⋯⋯名字⋯⋯你私下叫便好,有旁人在時⋯⋯切莫如此。」我雙頰發燙。
「我曉得,」他的聲音柔和,溫潤如春日微風。「那你是否答應呢?」
「好,我便在宅中等你。」
秋盡之際,孟冬來臨。初八正是我的生晨。前一天,天未亮我便醒過來,見睡不著了便到廬山中舞劍,大約是動靜太大吵醒了徹,他立在拱門下繞著雙手,語帶嘲諷道:「榷少爺,何事讓你心亂如麻呢?就為了今天與淳于素行有約?不至於吧!他難得休沐,再早也不至於連兒子的早膳也不顧便來陪你吧!」
聽罷,我臉色一沉,動作停頓了下來⋯⋯
「好端端的怎麼又提到照兒?」
其實我也非小家子氣之人,亦非在保守社會中長大,若然遇上對的人,即便他有過孩子我也不會計較的⋯⋯比較令我覺得別扭的是素行對他兒子過分謹慎的態度,總令我隱隱感到危機感。他的城府,比起生於皇族的弼親王還要深,更令人心生怯意。
「如此幻得幻失,可有覺得失去了自我?」徹語聲低沉,然而嘴邊的弞笑一如往常地張狂。
我難掩慍色,嗔斥:「不同你說啦!我正在練劍!你胡攪蠻纏作甚?」
他毫不在意,淡然說:「你的氣息不穩,且心不在焉,還練甚麼?我差了朝顏和了了去買饀餅,見是你生晨,便賞個臉,梳洗後來疏影居與我一道吃吧?」
我凝氣走遍周身經脈,果然到心脈處略有凝滯。回劍入鞘,我抿唇道:「我非有意與你置氣,實在是胸中氣若鯁澀,剛才有些浮燥,抱歉了⋯⋯」我走到他身旁,銜著絲笑仰頭道:「今天實非我生晨,明天才是呢!不知今天吃過饀餅,明早能否吃餃子呢?」
他回駁:「饀餅餃子只能選一樣,今天你若想吃饀餅,明天的餃子自己買去!」然後他瞅著我,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情態:「不過你吃不吃饀餅也好,回頭還是來疏影居一趟吧,我保准你臉色氣息俱佳地出去約會。」
我赧然:「說甚麼呢!難道你有替男兒裝扮的僻好不成?」
梳洗後,我換上一襲米黃色的廣袖交領上袍,下配碧色襦裙,腰繫繡銀絲的腰帶,挽髻後別上木簪,便去那須徹室中看個究竟。說起來,雖說我們同住一院,拌嘴之餘也時常把酒談笑,我確是從未進過他的疏影居。
門開之際,一陣淡淡桂花幽香傳來,令人心曠神怡。我笑問:「平日你身上多是楠木香,怎地今兒個房中薰上了花香?」
徹挪揄:「不正是為你而燃上的?你看你這身裝扮,豈不像極了桂花?」
我心底那股燥火又燃,轉身便欲離去;他拉著我手臂道:「我沒說錯吧?你的氣息實在不妥,連這點玩笑都開不起了?」回頭指著暖榻上的香薰吊爐,他問:「你可還記的這藥薰的氣味否?」
楠木與桂花香氣絪氲,體內一股暖意徐徐自下腹中昇起:「我想起來了,是那次在朝鸞里外的餃子店中⋯⋯」我暗自把心頭塞著的氣疏散了,悅顏問:「這般雅逸的花木香,原來竟是藥薰?」
「裡邊添的是金絲楠木,尋常不得見,巒陽道的峻嶺茂林一帶卻十分適合它生長。金絲楠木香的藥性非凡,為發揮其最大功用,此香輔以三十六種草藥配製,當中便有洛南名藥伏茸、龍苓和舞蔘,只是配出來後味道有些烈,便用些許桂花清甜之氣覆蓋住藥味。」他解釋說。
「金絲楠木不是禁止非法砍伐,麟戈泰族派遣林務官管理的嗎?你居然能把他當薰香用?」我驚呆:「平常你身上的楠木香,都是金絲楠木嗎?」
他忍俊道:「也沒那般矜貴,平常薰的是上等血斑楠木。」
我正暗忖,上等血斑楠木也不是尋常便得見之物呀!還說不矜貴?
他沒理會我此刻肯定極之怪異的神色,續道:「我認識製這藥香的小女娃,此物乃她所贈。」
他這句話更是把我擊倒了⋯⋯「你是說⋯⋯製這香的,竟是個小女娃!?有這般才能和珍貴物資,她必定是麟戈泰族中尊貴的人吧?」我好奇問:「難道你⋯⋯你在和麟戈泰王族的女子交往嗎?」
剎那間他一臉肅殺,只一息間又回復原來的雲淡風輕,瞬間變換的速度快得像是錯覺。但我知道那不是錯覺⋯⋯莫非竟是真的?那他又為何丟低那女子來了星圖?
「別想了,那位小妹妹不是王族女子,也不是我的情人。她是麟戈泰王的御醫之女,剛巧救過我的性命所以認識我罷了。」他把我按到暖榻上,自己在另一旁盤膝而坐,道:「別浪費我的藥,快開始吧!先行兩遍小周天,行至第三遍時,氣過百會後走足三陽經至足下,經足三陰經回至胸腹,行手三陰經,轉手三陽經,再走鵲橋,接任脈,歸氣海,以此完成大周天,此乃一循環。你等會有事,大概未必靜得下心來運上九個循環,且先走三個循環試試吧。」
調息過後,但覺周身舒暢,積壓心底的陰霾散去不少。我吃著饀餅問徹:「為何助我?」
「上月皓月夜後,你的呼吸似乎總有凝滯,這幾天上下之氣更是接不通。我見你待會與心上人有約,膻中氣海如此鬱悶著也不好呀!你對著我發脾氣便罷,對著他發了脾氣的話,回來豈不鬱得更厲害?」
我心頭感動。他面目雖冷凜,說話也常帶刺挖苦,但的確是心細之人,居然察覺到我上回修練出了狀況。大概因這數月來練功進度停滯不前,又一邊擔心著揖兇之事沒有甚麼進展,卻終日提心吊膽會被發現⋯⋯上月皓月夜的修練,我因一時急進,氣息便走岔了。雖說調整得及時不致於造成反噬,但事隔廿多天一直未完全恢復過來⋯⋯
「徹,謝謝你。」我誠懇道。
「我不是怕你這樣堵著不疏,堵出病來嗎?」他滿不在乎:「我可無法向今上交待啊!你不為自己著想,可得為我腦袋著想。」
「哪有你說的跨張!」我被逗笑了。
「怎麼沒有!最近帝都中發生了不少事,你都沒有理會嗎?」他甚是好奇地審視我:「先帝原王后的妹夫,上任的帝都太守,在永康元年曾四處散佈謠言,說今上乃是強奪去太子的皇位。當年曲司馬已無實際兵權,私下帶著府兵便衝入官衙逮獲太守,直接押了他入宮中的滕蛇牢裡。本來事隔數年,此事沒人提起便算是已了結,他被押在天牢裡,到哪天大赦時,或者以後太子即位時他終會被放出來的。可是如今今上卻無故提他出來審理,當年力保太子的官員之間溝通的渠道,插的暗樁,竟被一一翻了出來,被貶的官員逐出星圖,流放的遣至玉壺關。」
「所以?」我不解:「與我何干?」
「你別說你不知曉今上做這些,都是為了你。」他下結論道。
我琢磨良久,認真回答:「我確實不認為這些與我有關。」
他語重深長地說:「這些日子今上吩咐我和鄯譽歌佈下的局,以前我不太明白是為甚麼,直到他利用數年前太子黨的官員大造文章,動機便變得明顯了。他就是想追究當年殺害姬王的兇手。當年擁護太子的人之中,極有可能參與前嵇輋王府的案子,即使沒有,相關之人亦會因近日之事而有所動作。小榷,我雖不知曉你的身分,但十分肯定你不可能是嵇輋王之子。今上務必製造出好些煙幕和錯覺去掩飾他真正調查的事情,背後的原因,別告訴我與你無關。」他仔細解釋了來龍去脈,忽然俏皮地說了一句與他語氣毫不調和的話:「所以,偽『姬少爺』,你身分特殊,我與你同住一處,你若出了狀況,難道我不是隨時能掉性命嗎?」
我瞪他一眼,沒好氣道:「今上豈是如此無理之人?」
他攤開雙手,聳聳肩:「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無理之人?總之你照顧好自己,否則不但浪費了今上一番佈置,也浪費了我和鄯譽歌這些日子為你的事情而作的犧牲。這藥薰我輕易不給旁人用,只有阿泥和阿蠻用過,算是便宜你了!」
他雖是一臉漠然,但我明白他的話並非故意嘲弄,而是真的替我憂心。我心下既感動亦抱歉,見他也沒想要拿此事多做文章,便強自掩飾著。
「多謝關心,明早我去買餃子給你吃。」我嘻笑著離開。
ns 172.69.6.23da2